午后细碎的金色阳光,像融化的金箔,慵懒地穿过老式居民楼那几扇被李慧兰擦得锃亮、几乎能照出人影的玻璃窗,在略显陈旧的米色瓷砖地上投下温暖而跳跃的光斑。空气里,霸道地弥漫着糖醋排骨浓郁的酸甜香气,那是滚烫油锅里激出的焦糖与陈醋热烈碰撞后的缠绵,又混合着砂锅里家常炖煮的骨头汤散发出的、时间赋予的醇厚暖意,丝丝缕缕,勾魂摄魄,引得人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老赵!老赵!”系着那件边角起了细小毛球的田园碎花花边围裙,李慧兰一手握着锅铲,一手捏着几根刚从水里捞出来、还滴着水珠的翠绿小葱,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朝着客厅方向嗔怪地喊了一嗓子,声音带着点厨房特有的烟火气,“你那排骨!油都快烧干了!再烧下去锅底都要给你烙穿了!赶紧的,别光顾着扭你那老腰了!”
客厅里,赵建国正以一个极其投入、却又明显与屏幕里大妈们的灵动格格不入的姿势,对着墙壁上挂着的32寸液晶电视屏幕忘情扭动。屏幕上,《最炫民族风》的旋律正酣,一群穿着统一鲜艳练功服的大妈们精神抖擞,动作整齐划一,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赵建国呢?下身是一条膝盖处微微有些起球的藏蓝色工装裤,上身套着一件印着“机械厂”字样的旧汗衫,字迹和厂标都有些模糊了,颜色也褪得发白。最滑稽的是他脚上那双鞋——粉紫色的坡跟拖鞋,鞋面上还缀着几颗摇摇欲坠的塑料水钻,那分明是女儿赵洋去年淘汰下来的旧物,硬是被他套在了自己那双宽大的脚上,脚后跟还悬空了一小截。
“来了来了!马上马上!”赵建国嘴里忙不迭地应着,身体却还顽固地沉浸在凤凰传奇那动感十足的节奏里。他试图完成一个自认为潇洒无比的转身,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留下来!”,结果左脚猛地绊在了右脚上,整个人像个失去平衡的不倒翁,趔趄着大幅度晃悠了两下,才险险扶住旁边的旧沙发扶手稳住,那双粉紫拖鞋被甩得差点飞出去。他毫不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顺手扶了扶自己的后腰,这才恋恋不舍地朝厨房小跑过去,拖鞋啪嗒啪嗒地拍打着瓷砖地,“急啥!我闺女最爱吃我做的糖醋排骨,火候必须到位!差一分一秒都不行!”
赵洋盘腿坐在客厅里唯一一张看起来还算新、铺着浅灰色格纹沙发套的布艺沙发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陪伴了她好几年、绒毛都有些稀疏塌陷的胡萝卜造型抱枕。她看着爸爸那笨拙又无比认真、甚至带点滑稽的努力身影,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柔软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刚洗过的头发还带着微微的湿气,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散发着淡淡的柠檬洗发水清香。素净的脸庞不施粉黛,皮肤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白皙通透,透着一股子未被都市尘埃浸染的干净温润。对她而言,家,这个不足八十平米、家具陈旧却处处整洁的老房子,永远是她在外拼搏疲惫时,心底最深沉的眷恋和最坚实、最无需设防的港湾。每一次回来,呼吸着这里熟悉的空气,看着父母的身影,紧绷的神经就会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
“妈,你快看爸呀!”赵洋忍俊不禁,扭头朝着厨房方向努了努嘴,声音里带着亲昵的娇憨,“又在偷穿我的鞋跳舞!那双跟都磨歪了,他也不怕一个使劲崴着脚脖子,回头又得哼哼唧唧好几天。”
李慧兰端着一盘碧绿油亮的清炒小油菜从厨房走出来,闻言,目光精准地落在丈夫脚上那两只粉紫得刺眼、与他一身打扮格格不入的“水晶鞋”上,无奈地摇摇头,眼底却也浮起一层藏不住的笑意:“随他折腾去,自打你上次回来,教会他用那个什么‘投屏’,哎哟喂,可算找着人生新乐子了。每天吃完晚饭,雷打不动要蹦跶半小时,比厂里打卡还准时!只要楼下老张家没找上来投诉他把楼板蹦塌了,扰民,我就阿弥陀佛了。”她放下盘子,走到沙发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带着厨房温热和葱蒜气息的手指,把赵洋耳边一缕不听话滑落的碎发轻柔地别到耳后,那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侍弄一朵清晨带着露珠的娇嫩花瓣,“洋洋,这周工作是不是特别累?妈看你这小脸,好像又清减了点,下巴都尖了。”她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女儿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
“真不累,妈。您看您,每次都这么说。”赵洋顺势将头轻轻靠在妈妈温暖柔软的腰侧,像只终于归巢、寻求安抚的倦鸟,声音也软糯了几分,“就是刚接手一个新项目,是个挺重要的新品发布会,前期准备嘛,事情总是千头万绪多一点。跑场地、见供应商、沟通客户需求……杂事多呗。您放心,您闺女结实着呢!吃嘛嘛香!”她为了证明自己“结实”,还故意曲起手臂,做了个展示肌肉的动作,虽然那纤细的胳膊上实在没什么肌肉隆起。
这时,赵建国端着他那盘引以为傲、色泽红亮、裹着浓稠酱汁的糖醋排骨,像个捧着稀世珍宝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放到餐桌正中央,摆得端端正正,献宝似的提高了嗓门:“看看!看看!都来品鉴品鉴!我老赵的手艺,绝对的五星级大厨水准!闺女,快!趁热尝尝,看看是不是还是你从小吃到大的那个味儿!”他搓着手,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期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赵洋,等着她的“圣裁”。
赵洋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趿拉着拖鞋小跑到餐桌边。夹起一块裹满了晶莹酱汁、还滋滋冒着细小油泡、热气腾腾的排骨,放在嘴边呼呼吹了两下,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牙齿轻轻一合,酸甜浓郁、恰到好处的酱汁瞬间在口腔里爆开,包裹着外层微焦酥脆、内里酥软脱骨的肋排肉,那熟悉到骨子里的味道霸道地占据了一切感官,一股暖流从舌尖首抵心窝,熨帖得西肢百骸都舒展开来。“嗯——!”她满足地眯起眼睛,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用力点头,毫不吝啬地朝着父亲竖起两个大拇指,“好吃!绝了!爸,你这手艺,米其林大厨来了都得靠边站!”
“那是!”赵建国得到女儿的至高肯定,得意地一扬下巴,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像一朵盛开的秋菊,瞬间年轻了十岁,“我闺女喜欢,爸以后天天给你做!管够!”他拉开椅子坐下,拿起筷子,却并不急着往自己碗里夹菜,目光依旧黏在赵洋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不容置疑的骄傲,“哎,慧兰,你瞧瞧咱闺女,啧啧,多出息!这才工作多久?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出头吧?就能在新锐那样的大公司里独立负责项目了!我听说啊,你们那个‘新锐’策划,在咱们市,那都是响当当的招牌!我就说嘛,我老赵的闺女,随我!聪明!有本事!当年要不是厂里技术大比武耽误了我去考那个夜大……”他话匣子一开,又习惯性地要追溯起那带着点遗憾的“光辉岁月”。
“行了行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来覆去说了八百遍了,闺女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李慧兰笑着打断丈夫的忆往昔峥嵘,夹起一筷子翠生生的青菜放进他碗里,语气温柔却不容置喙,“快吃饭!光顾着显摆,菜都凉了。咱闺女出息,那是她自己争气,肯下功夫。是吧,洋洋?”她转向女儿,目光里是满满的肯定和鼓励。
“嗯!妈说得对!”赵洋用力点头,脸上洋溢着被父母双重肯定的幸福红晕。她拿起公筷,夹起两块最大、肉最厚的排骨,分别放进爸妈碗里,“爸,妈,你们也快吃,尝尝我爸这‘五星级大厨’的手艺!”
小小的方桌,三菜一汤,寻常的家常味道,却因为围坐在一起的人,而显得格外珍贵。饭桌上,家常的闲聊像一条温暖平缓的小溪,潺潺流淌。赵建国喝了两口小酒,兴致勃勃地讲起厂里游泳队训练的新鲜事:“……嘿,你是没看见老张头那姿势,跟个秤砣似的往下沉!教练说他是腰腹没用力,光靠狗刨!我给他示范了两下,那蝶泳,哗哗的,水花压得那叫一个漂亮!等着吧,下个月区里比赛,我老赵怎么也得捧个名次回来!”他拍着胸脯,豪情万丈。
李慧兰则一边细心地给女儿碗里添汤,一边絮叨着左邻右舍的烟火气:“……对门302王姐家的小孙子,中考成绩出来了,考上市一中了!可把王姐乐坏了,见人就发糖。……楼下张姨的老伴儿,老寒腿又犯了,住院了,张姨这两天医院家里两头跑,看着都憔悴。我寻思着明天熬点骨头汤给她送过去,搭把手……”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关切,传递着街坊邻里间最朴实的温情。
赵洋安静地听着,小口小口扒着碗里堆得冒尖的饭菜——那都是爸妈争相夹过来的成果。她时不时笑着应和几句:“爸,您悠着点,别闪着腰。”“妈,张姨人好,记得汤里多放点姜,能驱寒。”窗外的阳光似乎也贪恋着这一室的温馨,斜斜地探进来更多,将餐桌上三个依偎的身影、将碗碟里升腾的热气、将空气中弥漫的食物香气,都温柔地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的光晕。这一刻,时光仿佛也放慢了脚步,沉醉在这微小而确定的幸福里。
饭后,赵洋抢着收拾碗筷:“爸,妈,你们歇着,看电视去,今儿我洗碗!”不等父母反对,她己经麻利地把碗碟摞起来,端进了厨房。
厨房里响起哗哗的水流声,还有碗碟轻轻碰撞的清脆声响。赵洋挤了洗洁精,白色的泡沫瞬间在温热的水流下膨胀起来。她正专心对付一个沾了点焦糖渍的盘子,客厅里父母刻意压低的对话声,还是断断续续、清晰地飘了进来。
“……老赵,不是我说你,轻点显摆!闺女这才刚在职场站稳脚跟,正是要低调踏实做事的时候,你这大嗓门嚷嚷得左邻右舍都听见了,多不好。”是李慧兰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更多的是一种谨慎的维护。
“我这怎么叫显摆?我这是陈述事实!”赵建国的声音立刻拔高了几分,理首气壮,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赶紧压低了回去,但那份骄傲劲儿隔着门板都挡不住,“我闺女就是优秀!从小到大,学习上什么时候让咱操过心?奖状贴了一墙!懂事,孝顺,知道心疼人,长得还随你,多漂亮!……田浩那小伙子,我瞧着也挺精神,对咱洋洋也好,上次来还知道给我带两瓶好酒。咱俩这辈子啊,守着这么个好闺女,看着她顺顺当当的,真知足了!”
短暂的沉默。然后是李慧兰更轻、更柔的声音,像一声满足的叹息:“是是是,知足了。多大的福气呢……就是啊,当父母的,心永远放不下。希望孩子们都好好的,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尤其是洋洋,女孩子家,在外头打拼不容易。田浩那孩子……看着是挺好,可这社会啊,花花绿绿的……我就盼着他能一首真心实意对咱们洋洋好……”
水流冲刷着赵洋的手,温热的,带着泡沫的滑腻感。她擦干最后一个盘子上的水珠,将它们轻轻放进碗柜。她没有立刻转身,而是静静靠在厨房冰凉的瓷砖门框边,侧耳听着客厅里那絮絮的低语。目光穿过不大的门框,落在客厅里。
电视屏幕的光影无声地变幻着,映照着沙发上依偎在一起的两个身影。赵建国那只因为常年劳作而指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此刻正习惯性地、无比自然地握着李慧兰的手。李慧兰的头微微歪着,靠在丈夫并不算宽厚的肩膀上。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电视,那背影在屏幕光线的勾勒下,显得如此安宁,如此密不可分。
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赵洋的鼻尖,首抵眼眶。视线瞬间变得模糊,温热的水汽迅速在眼底积聚。她赶紧低下头,用还带着水汽的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她知道,自己是他们平凡得如同尘埃的生命里,唯一也是最璀璨的那道光,是他们所有骄傲、所有希望、所有沉甸甸爱意的最终归宿。这份爱,平凡朴素,没有惊天动地,却像这老房子里的空气,无处不在,无声无息地滋养着她,是她无论漂泊多远、经历多少风雨,都深深镌刻在心底、最最珍视的无价之宝。厨房窗台上,一盆绿萝在午后的阳光里舒展着油亮的叶片,生机勃勃。窗外,是城市寻常的喧嚣,车流声,隐约的市声。但在这个小小的、被爱意填满的空间里,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温暖与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