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基地的冰冷、秃鹫阴鸷的目光、门缝下血书的恶意,以及公寓里残留的周毓婷的气息皆随飞机轰鸣远去,却似烙印,镌刻于吴扬心魂深处。
舷窗外是翻滚的云海,下方是浩瀚无垠的太平洋,一片深邃的蓝。
吴扬靠窗坐着,脸色依旧苍白,其眼神己非昔日崩溃边缘的死寂,转而沉淀为深潭静谧,内里却暗流涌动,执拗不屈。
吴扬未向岽伯阳与华臻陈曦透露那惊天噩耗,因其太过污秽,太过耻辱,成为他难以启齿的心痛。
他只说,需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处理一些“私事”,归期不定。
华臻望其眼底深藏之痛,那份难以言表的巨大苦楚与孤注一掷的决绝,未再多言,仅重重拍其肩:“活着归来,队中尚有我等。”
岽伯阳则塞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现金和一些应急物品),瓮声瓮气地说:“别死在外面!老子还想找你喝酒!”
林薇依旧在昏迷中,他只能隔着玻璃,默默看了她最后一眼。那个用巨大牺牲换回来的战友,此刻成了他心中唯一还残留的、属于“深渊紫藤”的温暖牵挂。
没有告别周毓婷。那条通往她新住处的路,他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兄妹…这两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鸿沟,将他与她永远隔绝。
他删掉了她的号码,却无法删除脑海这份刻骨铭心的痛苦,如影随形,伴随着他踏上那条充满未知的漫长旅途。随他踏上未知的旅途。
……
飞机降落在智利圣地亚哥阿图罗·梅里诺·贝尼特斯国际机场。
当他踏出舱门那一刻,一股迥异于江城阴冷潮湿的气息猛然袭来——那是干燥而炽热的空气,夹杂着阳光烘焙过的泥土芬芳,以及南半球夏季独有的、蓬勃盎然的生命力。
远处安第斯山脉的雪峰在阳光下闪耀着冷冽的光芒,与近处城市充满活力的色彩形成鲜明对比。
吴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那陌生而又清新的空气充盈肺腑,瞬间,一种异国他乡的疏离与孤寂将他紧紧包裹。语言不通,环境陌生,举目无亲。
口袋里揣着华臻帮忙兑换的比索和岽伯阳塞的现金,背包里只有简单的衣物和那块至关重要的墨玉。
他像一个被连根拔起的浮萍,被命运的暗流抛到了这片遥远的大陆。
孤独感从未如此清晰而具体。他站在喧嚣的机场大厅,周围是陌生的面孔和听不懂的语言,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唯一的指引,是胸口墨玉那微弱却持续的温热感,以及脑海中清晰烙印的“空加瓜谷”和那浓烈的酒香意象。
他买了张前往空加瓜谷(Colchagua Valley)的长途汽车票。
空加瓜谷,智利最负盛名的葡萄酒产区之一,被誉为“南美波尔多”。
长途汽车在泛美公路上奔驰。窗外的景盛夏的烈日肆无忌惮地洒落,将大地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辉。
连绵起伏的山丘上,葡萄园如绿色的海洋铺展开来,一垄垄深绿的藤蔓昂首向天,在烈日下泛着油亮的光泽,仿佛每一片叶子都在诉说着生命的坚韧。
远处,安第斯山脉如同沉默的巨人,守护着这片丰饶的谷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气息——干燥的泥土味、葡萄藤叶的清香,还有远处酒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发酵中的葡萄汁的甜香。
这就是墨玉指引他的地方。这就是那画面中深紫红色的土地。
吴扬在一个名叫圣费尔南多(San Fernando)的小镇下了车。这里更像是空加瓜谷的门户,小镇宁静而充满生活气息,中心广场上矗立着古老的教堂,街道两旁是色彩鲜艳的低矮房屋。
葡萄酒的气息在这里更加浓郁,几乎每个街角都能看到售卖葡萄酒的小店或招揽游客去酒庄品酒的广告牌。
他找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朴素的家庭旅馆住下。老板娘是个热情的中年妇女,只会简单的英语单词,但笑容很温暖。吴扬用手机翻译软件吃力地沟通着,总算安顿下来。
接下来几天,吴扬像一个幽灵,游荡在空加瓜谷的各个角落。他拿着手机里下载的地图和翻译软件,走访了谷地里几家规模较大的知名酒庄(如 Viu Ma, Montes Alpha, Lapostoll他笨拙地借助翻译软件和画图尝试沟通,只为传达一个核心诉求:寻找一位或许多年前曾在此地生活或工作的华人男子。
对于父亲的长相,他无从描述(陈曦留给他的仅是一个“卑劣无耻”的印象),只能模糊提及可能与葡萄酒行业相关,年龄约莫在五十至六十岁之间(依据自己的年龄推算)。
结果可想而知。大多数酒庄的工作人员面对这个语言不通、形容模糊、眼神带着深重疲惫的东方年轻人,都显得爱莫能助。
智利的葡萄酒产业历史悠久,人员流动也大,几十年前的事情,除非是家族酒庄的老一辈,否则很难有印象。即使有人耐心听完,也多是摇头表示没有线索。
挫败感如同蔓藤般悄然缠绕,渐渐侵蚀着他的心。
智利这么大,空加瓜谷也不小,仅凭一个模糊的名字(他甚至不知道父亲的名字!)和一个“可能”与葡萄酒有关的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
墨玉自从抵达谷地后,除了那恒定的、微弱的心跳般的温热感,再无更进一步的指引。希望的火苗在现实的冷风下摇曳不定。
在一次次碰壁的间隙,吴扬开始真正接触智利的葡萄酒。这既是融入环境、伪装身份的需要(一个对葡萄酒感兴趣的亚洲游客比一个执着寻父的怪人更不引人注目),也是墨玉指引中那浓烈酒香意象的无声催促。
他坐在小镇广场边阴凉的露天咖啡馆,点了一杯当地酒庄最基础的卡曼尼(Carmenere)。深宝石红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他学着放下曾经的一切,模仿邻桌游客的样子,笨拙地摇晃酒杯,凑近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