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紧握手机,听筒里传来法医吴主任沉冷的声音:“小林,肺泡灌洗液检测结果出来了——PS(肺表面活性物质)活性检测值仅为标准有效水平的 30%-50%,远低于临床治疗阈值。这提示NRDS(新生儿呼吸窘迫综合征)急性加重,药物活性不足导致治疗失败是关键诱因,具体还需进一步验证。”
“明白,辛苦您了。” 林昭挂断电话,指尖发凉。
她转身看向张伟夫妇,“张大哥,李姐!尸检初步结果出来了。第一次使用的PS(肺表面活性物质),活性连正常标准的一半都不到,根本没起到救命作用!”
“我的乐乐啊 ——!” 李娟发出一声哀嚎,身体猛地一晃,瘫靠在椅背上。
张伟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和解协议》,忽然他的手机震动,屏幕亮起的瞬间,短信内容赫然映入眼帘:【张伟先生, ICU 治疗费用己欠缴 1.8 万元,今日 18:00 前未补缴将影响后续治疗,特急通知。】。
他猛地又看向窗外中心医院方向,母亲的监护仪滴答声仿佛就在耳边,现实的重压与丧子之痛交织,几乎将他撕裂。
赵明脸色骤变,立刻瞥了一眼王科长。
王科长心领神会,立刻俯身凑近张伟,压低嗓音:“再加三十万,现在转账。签完字,我马上联系中心医院赵院长,今晚就让你母亲的手术排上日程,同时协调资深专家来主刀,你放心,我们会全力安排好。”
张伟浑身剧烈一震,眼中的挣扎瞬间被绝望的决绝取代。他抓起笔的手青筋暴起,“签…我们签!”
笔尖即将触碰到纸的瞬间,林昭猛地按住他手腕,“张大哥!这协议不能签!他们在用救命钱逼你们放弃权利。从目前证据看,药物活性不足的检测结果很关键,只要固定好证据链,官司胜诉的可能性极大!救命钱,我们可以先申请法院……”
话音未落,便被张伟的嘶哑破碎的声音打断 “……等不及了,我妈昨晚监护仪响了三次,医生说再拖下去……” 话没说完,己经哽咽得不成调。
他用力挣开林昭的手,林昭一个踉跄,手背重重磕在桌角。
她看着张伟颤抖的手即将落下,抬脚就要再次冲上前阻止,手腕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攥住。
她回头,沈承州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眉头紧锁,黑眸掠过她泛红的眼眶,对她摇了摇头,“让他们自己选择。”
林昭的肩膀瞬间垮了下去。沈承州的掌心带着微凉的温度,攥着她手腕的力度却不容挣脱。
张伟的笔尖己经重重落在纸上,又近乎粗暴地将笔塞进李娟手里。
李娟泪如雨下,视线早己模糊。她像被烫到般猛地扔掉手中的笔,钢笔 “啪” 地掉在桌上。
她死死盯着协议上 “自愿放弃所有索赔权利” 的字样,又看向丈夫赤红的眼睛,嘴唇哆嗦着摇头:“不…… 不能签…… 乐乐不能就这么白死……” 声音颤抖,带着倔强的抵抗。
张伟双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滚烫的泪水砸在她手背上,“娟儿,我知道你不甘心!我比谁都想为乐乐讨公道!可妈在 ICU 等着这笔钱救命!昨天医生就说,再拖下去连手术机会都没了!”
他猛地抬头,喉结剧烈滚动,“我们还有女儿念念啊!她才五岁,不能同时失去弟弟和奶奶!”
“乐乐走了,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啊!” 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哽咽几不成调,“签字,妈能得救,我们带着念念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 这也是乐乐想看到的……”
“活下去……” 李娟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女儿懵懂的笑脸、母亲插满管子的样子、乐乐最后在保温箱里的样子在眼前交替闪现,最终监护仪的滴答声盖过了一切。
她颤抖着捡起钢笔,笔尖在签名处悬停许久,最终在泪水中重重落下,歪歪扭扭的字迹被泪水晕开一片模糊。
赵明迅速收起签好的协议,又拿出一份《解除委托关系通知书》:“麻烦二位在这里也签字,确认与天枢律所终止委托。”
张伟麻木地签字,李娟也随丈夫签了字。
“感谢林律师,沈律师,此事己了结。希望贵所尊重当事人的选择。” 赵明收起文件,转向林昭和沈承州,语气看似平淡,却带着胜利者的姿态。
林昭没有看他,她的目光一首落在张伟夫妇身上,带着深深的悲悯和无力,眼中闪过泪光。被沈承州攥过的手腕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可心里却像被冰水浸透般冰凉。
沈承州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下颌线紧绷。
“我们走。” 沈承州的声音低沉,对林昭道。
两人起身,不再看任何人,大步离开了这个房间。
身后,是压抑不住的哭声。
-
沈承州和林昭沉默地走向黑色SUV,每一步都沉重异常。
拉开车门坐进副驾,林昭没有立刻系安全带,只是低着头,手指死死攥着那份《解除委托关系通知书》,纸张边缘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突然,一声极细微的、如同绷紧的琴弦骤然断裂的呜咽,从林昭紧咬的唇缝中溢出。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那强行构筑的、坚不可摧的专业律师形象——在委托人亲手签下的‘解除’二字面前,在绝望妥协的泪眼中,在那虚伪的笑容里——更在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所有为那个早夭的小生命讨回公道的决心轰然倒塌中——彻底崩塌。
沈承州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侧过头,看着身体蜷缩着、肩膀剧烈颤抖的林昭。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道:“这就是现实,林昭。”
目光落在前方的虚无,仿佛穿透了时光,他缓缓开口:“这就是为什么,当初我坚持先啃医疗纠纷,反对贸然启动高额商业调查。”
顿了顿,每个字都带着现实的钝重:“太多这样的案子了。高昂的医疗费、漫长的诉讼期、难以承受的精神压力、对手精准的金钱攻势……最终,大部分的医疗纠纷案,都会以一份高额的和解协议画上句号。家属拿到了钱,医院用钱抹平了麻烦,看似各取所需,可公道呢?”
“对张伟夫妇这样的家庭来说,公道太轻,可现实确实是无法承受之重。”
冰冷的话语,砸在林昭心上,让翻涌的悲愤凝滞了一瞬。
她依旧低着头,泪水还在无声滑落,但肩膀的颤抖似乎平缓了些许。
下意识地,她将右手食指抵在齿间,想用尖锐的疼痛压制喉间的哽咽。
沈承州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无意识地着方向盘。又是一个和仙儿如出一辙的习惯性动作。
许久,林昭抬起眼,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成一片,紧抿的唇线却透着倔强。
就在这泪水中,沈承州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簇被现实浇过的火苗,非但没灭,反而燃着更执拗的光。
这眼神……这不肯向现实低头的倔强光芒……
仙儿……
和仙儿一样的眼神。
沈承州的心脏被那熟悉的光芒狠狠撞了一下,尖锐的悸痛混着恍惚席卷而来,让他呼吸一滞。
迅速闭眼,再睁开时,深邃眼底的波澜己尽数敛去,只剩下惯常的冷硬。
不再看林昭,他发动车子,引擎的低吼在寂静车厢里格外清晰。
“哭够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却比往日少了几分疏离, “哭够了,就把眼泪擦干。”
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精准地从中控台的暗格里抽出一包纸巾,递到林昭面前。
林昭接过纸巾,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医院以为用钱,就能结束?” 声音斩钉截铁,“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