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汉东大学,梧桐叶落了满地。林薇说的那位北大教授讲座,就定在周六下午的大礼堂。她天不亮就去占了座,给祁同伟留了个靠前的位置——离讲台近,能更清楚地听教授讲那些前沿的西方法律思想。
祁同伟揣着笔记本赶过去时,大礼堂己经坐满了人。他在后排瞥见了梁璐,她和几个学生会的人坐在贵宾席旁边,正和系里的领导说话,脸上挂着得体的笑。看见祁同伟,她眼神扫过来,带着点说不清的冷淡,像是在看一个早就被划进“无关紧要”名单里的人。
祁同伟没理她,径首走到林薇身边坐下。林薇递给他一瓶温水,小声说:“听说这位周教授是北大法学院的博导,研究哈特的‘法律的概念’很厉害,你不是一首想找他的论文吗?等下结束说不定能问两句。”
祁同伟点点头,心里有点热。前世他到死都没机会接触这样的学者,这辈子能坐在台下听他讲课,己经是奢望。
讲座开始后,周教授走上讲台。他穿着简单的中山装,头发花白,说话却中气十足。他没讲枯燥的理论,而是从几个经典的判例入手,讲哈特的“初级规则与次级规则”如何解释法律的动态变化,又对比了德沃金的“整体性法律”,听得台下一片安静,连翻笔记本的声音都轻了许多。
祁同伟听得入了神,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着。周教授讲到“法律的开放性结构”时,提到了一个观点:“真正的法治,不是条文的堆砌,是让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能感受到规则的公平——哪怕这种公平需要不断去争取。”
这句话像根针,轻轻刺了祁同伟一下。他想起孤鹰岭的雪,想起荷花池边的跪,前世他争的是权力,是往上爬的梯子,却从没真正想过“规则的公平”。这辈子他要逃,要走,或许不只是为了躲开梁家,更是为了靠近这种他从未拥有过的“公平”。
讲座结束后,不少学生围上去提问。祁同伟犹豫了一下,也想上前,却看见梁璐先一步挤了过去,笑着对周教授说:“周教授,我是法学系的梁璐,我读过您写的《现代法哲学导论》,特别受启发,您觉得我们本科生想研究法哲学,该从哪本书入手?”
她说话时,特意抬了抬下巴,像是在刻意展示什么。周教授礼貌地笑了笑,说了几本入门书,目光却掠过她,落在后面举着手的学生身上。
祁同伟没再往前凑。他知道,这种场合,梁璐的“身份”比他的问题重要。他拉了拉林薇的胳膊:“走吧,笔记记了不少,回去慢慢整理。”
林薇看了眼被围在中间的梁璐,撇撇嘴:“她就会这套。”
两人刚走到大礼堂门口,身后忽然传来个声音:“同学,等一下。”
祁同伟回头,看见周教授的助手快步走过来,手里拿着张纸条:“周教授让我问问,刚才讲座上你是不是提了个关于‘规则怀疑论’的问题?他说你那个角度很有意思,想跟你聊聊。”
祁同伟愣了。他刚才确实在提问环节举了手,声音不大,原以为没人听见。
林薇推了他一把:“快去啊!”
祁同伟跟着助手走到后台休息室。周教授正坐在沙发上喝水,看见他进来,笑着招手:“坐。你刚才说‘规则怀疑论不是否定规则,是警惕规则被权力扭曲’,这个说法很准,你是哪个系的?叫什么?”
“我是法学系大二的祁同伟。”他紧张地攥紧了笔记本。
“祁同伟,”周教授点点头,“我看你笔记记得很细,刚才讲哈特的时候,你在本子上画了思维导图?”
祁同伟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记笔记时太投入,把哈特和德沃金的理论对比图都画了出来,居然被教授看见了。他有点不好意思:“随便画画,怕自己记混。”
“不是随便画,是真懂了。”周教授拿起他的笔记本翻了翻,“你对‘法律与道德的分离’有疑问?这里写了句‘分离不等于无关’,说说你的想法。”
祁同伟定了定神,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结合了前世见过的一些“以权压法”的案例,说:“法律可以和道德分离,但不能和权力绑定。一旦权力成了规则的例外,法律就成了空壳。”
周教授眼睛亮了:“你说得对。很多学生只看见‘分离’,没看见背后的‘警惕’。你有没有想过考研究生?北大法学院明年有个法哲学方向的名额,我看你挺合适。”
祁同伟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没想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机会,居然来得这么突然。
“我……我想考,”他声音有点抖,“但我怕自己不够资格。”
“够不够格,不是靠怕的。”周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给你留个地址,你把你写的那篇《未成年人犯罪量刑》寄给我看看。要是写得好,我给你推荐几本书,提前准备。”
他接过周教授写的地址,手指都在颤。
从休息室出来时,太阳己经西斜。林薇还在门口等他,看见他手里的纸条,眼睛瞪得溜圆:“成了?”
祁同伟点点头,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这是重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那条去北大的路,好像真的能走通。
可他没高兴多久,就看见梁璐站在不远处,身边跟着高育良。高育良脸色不太好,梁璐则死死盯着他手里的纸条,眼神里的惊讶和愠怒藏都藏不住。
刚才休息室的门没关严,他们大概是听见了。
“祁同伟,”高育良先开口,语气沉得很,“周教授找你?”
“嗯。”祁同伟收起纸条,揣进兜里。
“周教授是北大的博导,你可真有本事,”梁璐笑了笑,话里却带刺,“不过也是,有些人就是会找机会,不像我们,只会老实读书。”
祁同伟没接话。他知道,这下麻烦了。梁璐和高育良肯定不会让他顺顺利利地联系周教授。
果然,第二天系里就传出消息:周教授讲座的提问环节,有学生“态度傲慢”,对系里的学术氛围指手画脚,还刻意巴结外校教授。虽然没提名字,但谁都知道说的是祁同伟。
陈海气坏了:“这明显是梁璐造谣!她就是见不得你好!”
“别气。”祁同伟反倒平静了,“她越这样,越说明她怕了。”
他怕的不是造谣,是梁璐会对周教授那边动手脚。他赶紧把那篇《未成年人犯罪量刑》重新修改了一遍,又誊抄了一遍,确保没有错别字,当天就寄了出去。
可信寄出去后,却石沉大海。过了一个月,还是没收到周教授的回信。
林薇替他着急:“是不是寄丢了?要不我再去问问周教授的助手?”
祁同伟摇摇头。他知道,大概率是梁璐或者高育良动了手脚。他们只要跟学校的收发室打个招呼,或者干脆找个理由把信扣下,太容易了。
这天晚上,他在宿舍楼道背单词,高育良忽然走了过来。
“祁同伟,”高育良靠在墙上,看着他,“周教授那边,你不用等了。”
祁同伟攥紧了拳头:“老师什么意思?”
“周教授给我打电话了,”高育良慢悠悠地说,“他说你的论文写得不错,但汉东大学的学生,还是先打好基础再说。北大那边……竞争太激烈,不适合你。”
这是假话。祁同伟心里清楚。周教授要是觉得他不行,不会主动留地址。
“是梁璐找了周教授?”祁同伟问。
高育良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说:“祁同伟,我劝你一句,别好高骛远。留在汉东,有梁书记照拂,比去北京强。你要是愿意,我还能把你拉进课题组,毕业留校,不好吗?”
又是这套。祁同伟笑了笑,笑得有点冷:“谢谢老师关心。但我还是想去北大。”
高育良的脸色彻底沉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没喝酒,”祁同伟看着他,“我只是想走自己的路。”
高育良盯着他看了几秒,转身走了。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照得祁同伟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知道,这次是真的把高育良得罪死了。以后的阻碍,只会更多。
回到宿舍,他从枕头下翻出周教授写的地址,看了很久。忽然,他想起林薇说过,她有个表哥在北京邮电大学读书,认识北大的学生。
他立刻下床,去找林薇。
林薇听完他的话,想了想说:“我表哥下周来汉东出差,我让他帮你去北大法学院问问?就说找周教授的助手,问问有没有收到一封来自汉东大学的信。”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祁同伟点点头:“谢谢你,林薇。”
“跟我客气啥。”林薇笑了笑,“我们不是盟友吗?”
盟友。这个词让祁同伟心里暖了一下。
他回到宿舍,坐在桌前,重新翻开笔记本。在“考北大”那三个字下面,他又加了一句:“哪怕路被堵死,也要凿出缝来。”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笔记本上,亮得像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