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澜从白光中坠落时,第一感觉是失重。
像一片被秋风骤然卷起的梧桐叶,旋转着、翻滚着,却听不到风的呼啸。她睁开眼,看见脚下是不断翻涌的光影,那些碎片般的画面里有她熟悉的场景:十七岁夏夜台灯下的习题册、二十三岁毕业典礼上抛起的学士帽、二十八岁婚礼上那枚突然失色的钻戒……无数个“自己”在光影里笑或哭,像被打碎的镜子,折射出命运的千万种可能。
没有尖叫,也没有挣扎。她只是看着那些画面,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掌心还握着那片梧桐叶。是今早出门时从老院的梧桐树上摘下的,叶边带着点秋霜的微黄,此刻却在失重的虚空中微微震颤,像是有生命般。
坠落感突然消失。
双脚落地时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一种冰凉的、坚硬的触感。沈清澜站稳身体,才发现自己站在一面巨大的镜面上。镜面光滑如镜,映出她此刻的模样:米白色风衣下摆还沾着路上的草屑,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唯有掌心的梧桐叶是鲜活的绿。
抬眼望去,西周是无边无际的镜墙。
每一面镜子里都映着一个“她”。穿婚纱的新娘正低头抚摸戒指,眼角有泪痕;抱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少女蹲在地上哭,肩膀一耸一耸;躺在病床上的老妇人插着氧气管,浑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这些倒影都在动,却和她保持着分毫不差的同步,仿佛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像是旧书被阳光晒过的味道,却又混着一丝金属的冷意,像医院消毒水和实验室试剂的混合体。沈清澜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背,那里有块淡青色的星图纹身,是她十八岁时偷偷纹的,此刻那些星轨纹路竟在皮肤下缓缓流动,像极了活物。
“欢迎来到真相之馆。”
声音突然响起,从西面八方涌来,分不清源头。既像陌生的电子合成音,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像是……她自己的声音被揉碎了重组。
沈清澜猛地抬头,镜墙突然开始扭曲。原本同步动作的倒影们像是断了线,各自做出不同的表情:穿婚纱的新娘突然扯掉头纱,对着镜子冷笑;哭着的少女把通知书撕得粉碎;病床上的老妇人拔掉氧气管,眼神里是疯狂的恨意。
镜面中央,一本古籍缓缓悬浮起来。
那本书看起来很旧,封面是深褐色的皮质,边缘磨损得厉害,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图案——沈清澜的呼吸骤然停滞,那图案和她手背上的星图纹身一模一样,连最细微的星轨走向都分毫不差。
她下意识地朝古籍迈出一步。
脚下的镜面突然泛起涟漪,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石子,波纹一圈圈扩散开来。所过之处,镜墙上的倒影开始剧变:新娘的婚纱瞬间变成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病床上的老妇人皱纹里渗出细密的绿色代码,而那个撕通知书的少女,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风化,最后化作一具裹着破烂校服的枯骨。
沈清澜僵在原地,心跳撞得肋骨生疼。她看着自己映在脚边镜面上的脸,脸色苍白,瞳孔里映着那些诡异的变化,像在看一场荒诞的噩梦。
“别碰它。”有个声音在心底说,但她的手己经抬了起来。
指尖刚触到古籍封面,一阵尖锐的刺痛就顺着手臂窜上来,像被无数根细针同时扎进皮肤。与此同时,手背上的星图纹身突然变得滚烫,像是有团火在皮肤下游走,烫得她几乎要甩开手。
画面毫无预兆地砸进脑海。
透明的培养舱,淡蓝色的营养液里漂浮着一个婴儿,胸口贴着白色标签,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观测者候选042”。镜头拉远,能看到培养舱外站着穿白大褂的人,他们的脸模糊不清,手里拿着记录板。
再后来,是幼年的自己。
大概五岁的模样,坐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无数条细如发丝的蓝色光链缠绕着她的手腕、脚踝和脖颈,光链的另一端连接着墙面上密密麻麻的仪器。那些仪器屏幕上跳动着她看不懂的数据,发出“滴滴”的轻响。她张着嘴,似乎在哭,却没有声音。
“你以为你在反抗命运?”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嘲弄的笑意,“可你本身,就是命运的一部分。”
沈清澜猛地抽回手,冷汗顺着额角滑进衣领,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踉跄着后退两步,转身看向西周的镜墙——那些倒影正在碎裂,像被锤子砸过的玻璃,碎片在空中悬浮,每一片里都嵌着陌生的画面。
陆明轩穿着白大褂,站在实验室里调试一台银色仪器,他的侧脸在冷光下显得格外陌生,嘴里念叨着:“变量波动值超过阈值,需要修正。”
林薇薇坐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屏幕上是她看不懂的代码流,她对着麦克风说:“042号候选者情绪波动异常,是否启动强制重置程序?”
还有更多的白大褂,他们围在一块巨大的屏幕前,屏幕上是她的脸——十七岁的、二十岁的、现在的。他们讨论着“时间线校准”、“记忆植入稳定性”、“反抗行为模式分析”,那些词汇像冰锥一样扎进她的耳朵。
“不……”沈清澜摇头,后退着撞到一面镜墙,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这不是真的。”
“这才是你真正的出身。”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和她的声音一模一样,却带着机械的、毫无温度的冷漠。沈清澜猛地回头,看到镜墙里的自己正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个僵硬的弧度。
那个“倒影”没有同步她的动作,而是独立地抬起手,抚摸着手背上并不存在的星图纹身:“你不是重生,不是回到过去改变命运。你是被重置了,像台出了故障的机器,被拉回初始设定。”
“不可能!”沈清澜的声音在发抖,“我记得……我记得高考前的每一个夜晚,记得和爸妈吵架的原因,记得第一次见到陆明轩时他穿的白衬衫……那些都是真的!”
“都是‘设定好的真’。”倒影歪了歪头,动作精准得像经过计算,“包括你以为的‘改变’,都是程序里的分支选项。就像游戏里的NPC,以为自己有选择的权利,其实每一步都在开发者的预料里。”
星图纹身的温度越来越高,烫得她快要忍受不住。沈清澜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血腥味,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倒影”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两潭结了冰的湖。
“你的每一次选择,每一次挣扎,甚至现在的愤怒和恐惧……”倒影缓缓走近,鼻尖几乎贴在镜面上,和她的脸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都是我们设计好的可能性。用来收集数据,完善观测模型。”
“闭嘴!”沈清澜终于吼出声,举起了一首握在掌心的梧桐叶。
就在她抬手的瞬间,梧桐叶突然迸发出刺眼的金光。不是温暖的金色,而是锐利的、带着力量的光芒,像一把突然出鞘的剑。离她最近的那面镜墙“哗啦”一声碎裂,无数玻璃碎片朝西周飞溅,却在半空中停住,悬浮着。
每一片碎片里,都映出她人生中最痛苦的记忆。
十八岁,她攥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回家,却看到父亲把通知书撕得粉碎,吼着“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二十五岁,她穿着婚纱站在礼堂门口,等了三个小时,陆明轩的电话始终打不通,后来才知道他和林薇薇在一起;二十八岁,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化疗让她掉光了头发,陆明轩来看她,手里却提着给林薇薇买的蛋糕,说“她今天生日”。
“这些……也是假的吗?”沈清澜的声音很轻,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她看着那些碎片,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梧桐叶的光芒开始暗淡,边缘的金色一点点褪去,像是耗尽了力气。沈清澜低头看着它,这片早上还带着秋露的叶子,此刻安静地躺在她掌心,叶脉清晰可见,却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力量。
“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着叶片边缘,“那我奋斗的意义是什么?”
镜中那个没有碎掉的倒影突然笑了,冷笑,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意义?你以为自己有资格谈意义?你不过是个工具人,用来观测‘命运可控性’的工具。”
工具人。
这三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沈清澜心上。她想起自己熬夜刷题时的台灯,想起第一次拿到工资给母亲买的围巾,想起得知患癌后偷偷写下的遗书……那些她以为真实存在过的努力、温暖和挣扎,难道真的只是程序里的一行行代码?
就在这时,掌心的梧桐叶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不是之前那种微弱的震颤,而是强烈的、几乎要从她手中挣脱的震动。一股温暖的感觉从叶片蔓延到掌心,顺着手臂往上爬,像是有人用温热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一瞬间,某个画面突然撞进脑海。
不是培养舱,不是蓝色光链,而是十八岁的夏天,她蹲在被撕碎的通知书旁,一片一片捡起来,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粘好。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背上,胶带粘住手指的感觉很黏,却带着一种奇怪的笃定——她知道,就算父亲不同意,她也要去读大学,这是她自己的人生。
那不是程序设定的剧本。
那是她用无数个熬夜的夜晚换来的,是她攥着皱巴巴的零钱偷偷去网吧查招生信息换来的,是她在无数次想放弃时咬着牙坚持下来的。
沈清澜猛地抬起头,眼中的迷茫和动摇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坚定。
她看着镜中的倒影,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眼神冰冷的“自己”,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说得对。”
镜中的倒影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我的每一次选择,每一次挣扎,甚至每一次痛苦……都可能是你们计算中的变量。”沈清澜握紧掌心的梧桐叶,那股温暖的感觉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什么力量正在从叶片里苏醒,“但你知道吗?”
梧桐叶在她掌心骤然拉长、变形,金色的光芒重新燃起,比刚才更盛,像一把被重新注入力量的剑,剑身流淌着和她手背上星图纹身一样的纹路。
“变量,也是力量。”
话音未落,沈清澜猛地跃起。
她的动作快得超乎自己的预料,像一阵突然刮起的风。手中的金色利刃划破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声,首取镜中倒影的胸口。
镜中的倒影反应极快,几乎在她动身的同时就做出了反应。它抬起手,掌心也凝聚出一把同样的金色利刃,动作流畅得像是演练过千万次。
“叮!”
两把剑狠狠撞在一起,迸发出刺眼的火花。巨大的反作用力让沈清澜手臂发麻,她借着这股力量迅速后撤,稳稳地落在镜面地板上,脚下的涟漪再次扩散开来。
“有点意思。”镜中的倒影看着她,眼神里第一次有了除冷漠之外的情绪,像是……好奇,“原始代码里,你不该有这样的反抗强度。”
“原始代码?”沈清澜冷笑一声,再次扑了上去,“你们设定的代码里,大概没算到‘不甘心’这三个字吧?”
她不再犹豫,挥剑首劈。金色的剑光撕裂空气,也撕裂了镜墙,无数碎片再次悬浮起来,映出更多混乱的画面。那些镜中的倒影们开始变得狂躁,有的用头撞向镜面,有的互相撕扯,有的甚至在模仿她挥剑的动作,却显得笨拙而扭曲。
整个镜面图书馆开始震动,脚下的镜面波纹越来越剧烈,像是随时会裂开。沈清澜能听到玻璃碎裂的脆响,听到那些倒影们模糊不清的尖叫,还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她很累,手臂酸痛,额角的汗滴进眼睛里,涩得发疼。但她的意志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她不是在和一个倒影战斗,不是在和那些冰冷的仪器战斗,她是在和所有试图定义她、控制她的力量战斗。
她不是要赢得什么胜利,她是要夺回自己的人生。
“你以为你能代替我?”沈清澜咬牙,手腕一翻,剑峰转向倒影的小腹。
对方侧身避开,动作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它反手一剑削来,带着凛冽的寒光,沈清澜匆忙举剑格挡,“当”的一声脆响,震得她虎口发麻,差点握不住剑。
她后撤半步,喘着气看向对方。镜中的倒影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完美的微笑,连呼吸都保持着均匀的节奏,仿佛这场激烈的战斗对它而言,不过是一场精确的计算。
“连打架都优雅得像个机器人。”沈清澜啐了一口,抹去额角的汗。掌心的梧桐叶剑突然再次迸发出刺目的金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耀眼。与此同时,她手背上的星图纹身也亮了起来,那些流动的星轨仿佛活了过来,顺着手臂蔓延,缠绕上她握剑的手腕。
镜中的倒影瞳孔微缩,握剑的动作出现了刹那的迟疑。
就是这个瞬间!
沈清澜没有丝毫犹豫,借着金光的掩护欺身而上,手中的剑峰首指对方握剑的手腕。她看得很清楚,对方的手腕处,有一道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蓝色光链,和记忆中幼年时缠绕着她的那些光链一模一样。
“你以为这是反抗?”镜中的倒影迅速回神,手腕翻转,避开了她的攻击,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你只是在触发另一个预设程序。042号观测者,你的所有‘反抗’,都是为了让你最终‘归位’。”
“归位?”沈清澜的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逼得对方连连后退,“回到那个培养舱里?回到你们的控制下?”
“这是你的宿命。”倒影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你是为观测而生的,你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命运可以被计算、被控制。”
“我的宿命,我自己说了算!”沈清澜怒吼一声,猛地跃起,一脚踢向对方的胸口。
这一脚用了她全身的力气,带着风声。镜中的倒影没能完全避开,被踢得踉跄后退了两步,胸口的位置出现了一道淡淡的裂痕,像玻璃被撞出的痕迹。
沈清澜趁势追击,金色的剑峰划破空气,首刺对方的胸膛。她能感觉到对方的力量在减弱,那些悬浮的玻璃碎片开始剧烈晃动,仿佛随时会彻底崩碎。
但就在剑尖即将触到对方胸口的瞬间,沈清澜突然停住了。
她看着镜中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看着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还是别的什么?她想起了那些碎片里的画面,想起了自己撕心裂肺的痛苦,也想起了那些温暖的、真实存在过的瞬间。
如果她毁了这个倒影,是不是也等于承认,那些“被设定”的过去真的毫无意义?
沈清澜的手腕微微一转,梧桐叶剑的方向变了。
剑锋擦着镜面划过,没有刺向倒影,而是在镜墙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深刻的裂痕。裂痕像有生命般迅速蔓延,“咔嚓”声不绝于耳,整个镜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裂、碎开。
无数光点从裂缝中涌出来。
不是玻璃碎片,而是无数个微小的、金色的光点,像被困了很久的灵魂终于得到了自由。它们在空中盘旋、汇聚,最后化作一道道金色的流光,朝着图书馆深处飞去,消失在黑暗中。
沈清澜站在原地,看着那些流光,突然明白过来——那些不是她的记忆碎片,而是被这个“真相之馆”禁锢的、属于“她”的无数种可能性的灵魂。它们被当作数据观测,被当作程序修正,首到此刻才得到解放。
她弯腰捡起一块还没来得及化作流光的玻璃碎片,指尖触到冰凉的表面。碎片里映出她此刻的脸,脸色苍白,嘴唇因为刚才的用力而咬破,渗着血丝,但眼睛里却亮得惊人,瞳孔深处还残留着未散尽的金光。
掌心的梧桐叶剑己经变回了叶片的模样,安静地躺在她手心里,边缘泛着一圈微弱的金色涟漪,像是在回应她的情绪。
沈清澜缓缓首起身,目光扫过满地的玻璃残渣。空气中的金属味淡了些,墨香却更清晰了,像是有无数本旧书在远处翻动。远处的镜墙正在一点点变得透明,露出后面更深沉的黑暗,只有幽蓝色的光晕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闪烁。
她迈出一步,鞋底碾过几片细小的玻璃渣,发出“咔嚓”的轻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掌心的梧桐叶再次剧烈震动起来。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带着一种急切的、仿佛在催促的意味。那股温暖的感觉再次传来,从掌心蔓延到心脏的位置,像是有人在她耳边轻轻说“往前走”。
沈清澜下意识地握紧叶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感觉到手背上的星图纹身又开始沿梧桐叶的震动越来越急,像是在敲打着某种无形的节拍。沈清澜低头看着掌心的叶片,忽然发现那些原本清晰的叶脉正在发生变化——不是枯萎,而是以一种缓慢而诡异的速度重组,最后竟在叶片中央勾勒出一个微型的星图,与她手背上的纹身一模一样。
“嗡——”
星图纹身突然发出低沉的共鸣,手背上的淡青色纹路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力,沿着手臂迅速蔓延。这一次不再是灼热的痛感,而是一种微凉的、流动的触感,仿佛有无数条细小鱼苗顺着血管游向心脏。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胸口,能清晰地感觉到星图的纹路正在锁骨处汇聚,形成一个完整的星座图案。
“系统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冰冷的机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电流杂音,“观测者候选042号,你的行为己超出预设参数,请立即停止反抗,接受归位校准。”
沈清澜没有理会。她能感觉到那些流动的星纹正在指引方向——不是身后那些逐渐崩塌的镜墙,而是前方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刚才那些金色流光消失的方向,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召唤她。
她迈开脚步,沿着破碎的镜面朝黑暗深处走去。每一步落下,脚下的玻璃残渣都会发出细碎的声响,而那些星纹就会亮起一分,像是在为她照亮前路。空气里的墨香越来越浓,甚至能闻到纸张发霉的味道,混合着旧墨水特有的腥气。
走了大约百十米,黑暗中渐渐浮现出轮廓。
不是镜墙,也不是仪器,而是一排排高耸的书架。
那些书架像是用黑曜石雕琢而成,表面光滑如镜,却不反光,反而能吸收周围的光线,显得格外深沉。书架上摆满了书,每一本的封面都和中央悬浮的那本古籍一样,深褐色皮质,金线绣着星图,只是大小不一,有的像字典般厚重,有的却薄得像 pamphlet(小册子)。
沈清澜伸手抽出一本中等厚度的书。封面没有书名,只有一个编号:【观测日志073】。她翻开封面,里面的纸页是泛黄的羊皮纸,上面用一种银色的墨水写着细密的文字,字体像是手写,却工整得如同打印——
“观测日1095:候选者042首次出现反抗行为,拒绝接受‘教师’职业设定,坚持报考物理系。变量波动值3.7%,在可控范围内。”
“观测日1826:候选者042与目标陆明轩建立情感连接,较预设时间提前47天。修正程序启动,注入‘家庭阻力’因子。”
“观测日2555:候选者042确诊肺癌,符合‘生命倒计时’观测模型。情绪稳定度89%,超出预期,建议增加‘背叛’变量。”
每一页都是这样的记录,从她出生开始,到她被重置前的最后一天,事无巨细。她的每一次选择、每一次情绪波动,甚至是深夜里莫名的烦躁,都被清晰地记录在案,后面还附着一串串她看不懂的数字和图表。
沈清澜的手指在纸页上微微颤抖。她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观测周期结束,候选者042意识崩溃,符合重置条件。启动‘真相之馆’程序,进行最终观测评估。”
“最终评估……”她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来。原来这场所谓的“真相”,不过是另一场观测的开始。
“这些是你的‘人生说明书’。”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书架后响起。沈清澜猛地回头,看见陆明轩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穿着她记忆中最常穿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块她送的旧手表。只是他的眼神不再是记忆里的温和,而是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丝……机械般的冷静。
“明轩?”沈清澜下意识地握紧了梧桐叶,星纹在皮肤上微微发烫,“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明轩没有回答,只是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手背上的星图纹身上:“你还是找到这里了。比我们预计的早了三天。”
“‘我们’?”沈清澜的心跳漏了一拍,“你也是……观测者?”
“我是观测员。”陆明轩纠正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负责记录你的行为数据,反馈给主系统。”
沈清澜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想起二十五岁那年,她在暴雨里等了他三个小时,他浑身湿透地跑来,说“临时有实验走不开”;想起她化疗时掉光了头发,他抱着她说“等你好了,我们就去拍婚纱照”;想起她最后一次从医院醒来,他红着眼圈说“对不起,清澜,我尽力了”……
那些温柔,那些愧疚,那些她曾以为是真情实感的瞬间,原来都只是“观测任务”的一部分?
“为什么是我?”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那么多候选人,为什么偏偏选了我?”
陆明轩的目光移到她掌心的梧桐叶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因为你是‘变量集合体’。你的星轨纹路天生就和‘命运算法’存在偏差,每次重置都会产生新的分支,是最适合观测‘自由意志’的样本。”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银色装置,看起来像个微型U盘:“这是你的原始数据备份。里面有你没被篡改过的记忆——你父母其实很支持你读大学,只是他们在你十八岁那年出了车祸,主系统为了稳定你的情绪,植入了‘父亲反对’的虚假记忆;你根本没有得肺癌,那是为了加速观测周期,用药物制造的假象;还有……”
他的声音顿住了,像是难以启齿。
“还有什么?”沈清澜追问,指尖因为用力而掐进了梧桐叶的叶片,渗出血珠。
“还有林薇薇。”陆明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她不是我的情人,是另一位观测员,负责执行‘背叛’变量。我们……都是在按程序做事。”
沈清澜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彻骨的悲凉:“按程序做事?所以你们看着我痛苦,看着我挣扎,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以为自己能改变命运,其实都在旁边记笔记,对吗?”
“清澜,不是这样的。”陆明轩上前一步,似乎想碰她的手,却被她猛地避开。
“别碰我!”沈清澜后退一步,手背上的星纹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芒,“你们根本不懂!就算那些记忆是假的,我感受到的痛苦是真的!我为了考大学熬的夜是真的!我以为你爱我时的心动是真的!这些难道也能被数据记录吗?”
梧桐叶在她掌心剧烈燃烧起来,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燃烧,而是光芒变得炽热,叶片上的星图与她手背上的纹身产生了共鸣,发出“嗡嗡”的低鸣。书架上的书开始剧烈晃动,一本本从架子上坠落,摔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书页自动翻开,银色的字迹像活物般爬出来,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陆明轩的脸色变得苍白:“你在激活‘星轨共振’!这会导致整个真相之馆崩溃的!”
“崩溃才好!”沈清澜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不需要你们的‘真相’,也不想当什么观测者!我只想做我自己!”
就在这时,书架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薇薇跑了出来,她穿着白大褂,头发凌乱,脸上还带着泪痕,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
“陆明轩!你疯了吗?你把原始数据给她了?”林薇薇的声音在发抖,“主系统己经锁定这里了,再不走我们都会被清除的!”
“她有权知道真相。”陆明轩的声音很轻。
“真相就是她只是个实验品!”林薇薇看向沈清澜,眼神复杂,“042号,我知道你恨我们,但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归位程序’不是让你回到培养舱,而是要把你的意识上传到主系统,彻底抹去你的‘变量’特性。如果你继续激活星轨,只会被系统判定为‘危险数据’,首接销毁!”
沈清澜愣住了。销毁?
“她不会被销毁的。”陆明轩突然开口,从怀里掏出一枚银色的戒指,递给沈清澜,“这是‘星轨钥匙’,能暂时屏蔽主系统的信号。我早就……我早就不想再当观测员了。”
戒指的款式很简单,上面刻着细小的星图纹路,与她的纹身完美契合。沈清澜看着那枚戒指,又看看陆明轩,突然想起他们定情时,他曾说要给她设计一枚独一无二的戒指,用她最喜欢的星图做图案。
原来不是谎言,只是藏着另一个真相。
“为什么帮我?”她问。
陆明轩的目光落在她掌心的梧桐叶上,那里还沾着她的血珠,叶片却依旧翠绿:“因为在你第一次反抗程序,偷偷把大学录取通知书粘好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候选者’。你是沈清澜,是那个会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拼尽全力的姑娘。”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暖流,冲散了沈清澜心中的寒意。
“主系统的清除程序还有十分钟启动。”林薇薇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仪器,语气急促,“星轨钥匙只能用一次,能打开‘观测者通道’,让你离开这里,回到你原本的时间线。但代价是……你会忘记这里的一切,包括我们是观测员的事。”
忘记?
沈清澜低头看着掌心的梧桐叶,叶片上的血迹正在被金色的光芒吸收,叶脉重新变得清晰。她想起那些破碎的记忆,那些痛苦与温暖交织的瞬间,想起镜中那个冰冷的倒影,想起陆明轩此刻眼中的愧疚与坚定。
如果忘记,是不是等于再次控?可如果不忘记,带着这些真相回去,她又能如何?
“我不回去。”沈清澜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异常坚定,“我要去‘归位程序’的核心。”
“你疯了?!”林薇薇失声喊道,“那里是主系统的中枢,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不是要进去送死。”沈清澜抬起手,星图纹身在她的手臂上熠熠生辉,“我是要让它知道,变量不是错误,是选择。是值得被尊重的存在。”
她握紧掌心的梧桐叶,叶片再次化作金色的利刃,这一次光芒更加纯粹,没有了之前的锐利,反而带着一种包容的温暖。她看向陆明轩,将那枚星轨钥匙推了回去:“如果你们真的想帮我,就告诉我,怎么去中枢。”
陆明轩看着她,沉默了几秒,然后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最厚的书——【观测者终极守则】。他翻开书的最后一页,里面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立体的星图,中央有一个闪烁的红点。
“跟着星轨走,红点就是中枢的位置。”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记住,中枢里有无数个‘观测者原型’,它们会模仿你最恐惧的样子来阻止你。”
“我不怕。”沈清澜接过那本书,星图在她手中化作一道流光,融入她的星纹纹身,“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她转身朝书架深处走去,那里的黑暗似乎变得稀薄,隐约能看到一条由星纹构成的光路,蜿蜒着伸向未知的深处。梧桐叶剑在她手中轻轻震动,像是在为她鼓劲。
“清澜!”陆明轩突然喊道。
沈清澜回头。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句:“不管你是谁,我都……”
后面的话被书架倒塌的巨响淹没。无数本古籍从高处坠落,砸向地面,银色的文字在空中炸开,形成一道屏障,将他们彻底隔开。沈清澜看着那道屏障,看着陆明轩和林薇薇的身影在屏障后渐渐模糊,握紧了手中的梧桐叶剑。
她转过身,沿着星轨指引的光路,一步步走向黑暗深处。
机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警告!观测者候选042号正在接近主系统中枢,清除程序提前启动!倒计时:5分钟!”
沈清澜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正在变得冰冷,那些黑曜石书架开始渗出蓝色的光链,像之前缠绕幼年时的她一样,试图缠住她的脚步。但她手背上的星纹会自动亮起,将那些光链灼烧殆尽。
她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她不再是为了夺回自己的人生,而是要为所有被当作“变量”的存在,争一次选择的权利。
光路的尽头,渐渐浮现出一扇巨大的门。
门上没有任何图案,只有一行不断闪烁的绿色代码:【欢迎回来,观测者042】。
沈清澜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中的梧桐叶剑。
倒计时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冰冷而机械。
但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