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毒辟易戒的清辉如同无形堤坝,将葬药渊深处翻涌的毒瘴排开。黄信与何清莲行走在这条由净化之力开辟的通道中,两侧是斑斓扭曲的毒瘴壁垒,令人作呕的秽气被清光牢牢隔绝在外。黄信指尖的万毒辟易戒温润,内里流淌的浩瀚清气源源不断涤荡周身,连方才激战毒人耗损的心神都在迅速平复。
“此戒威能,堪称造化。”何清莲看着通道前方被清光不断犁开的污浊天地,清眸中难掩惊叹。这葬药渊积郁万载的毒根,在神农遗宝面前竟如雪遇骄阳。
通道尽头,景象豁然一变。不再是单一污浊的毒瘴,而是一片色彩诡谲的毒域。地面是粘稠蠕动的暗紫色菌毯,空中飘荡着猩红怨气,半是植物半是动物的毒物在菌毯上缓慢蠕动,发出令人牙酸的窸窣声。更深处,隐隐传来沉闷如心跳的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引动整片毒域微微震颤,散发出更加浓烈的秽恶生机。
“当心,此乃万毒秽瘴本源之地,怨毒己生灵性。”何清莲指尖扣住数枚清心丹,周身玉色光晕流转,警惕地望向毒域深处那搏动的源头,九死还魂草必在那里。
就在两人即将踏入这片诡异毒域的刹那,一股浩瀚苍茫的威压降临。这威压并非毒瘴的侵蚀污秽,也非佛道的正大堂皇,而是带着一种源自洪荒的古老与沉凝。黄信与何清莲同时身形一滞,如负山岳。
前方粘稠蠕动的暗紫色菌毯中心,空间无声地扭曲塌陷。一点深邃的玄黄之光自虚无中亮起,迅速扩张拉伸。光芒褪去,一条身影盘踞于菌毯之上。那身影似人非人,下半身是覆盖着细密玄黄鳞片的巨大蛇尾,盘绕如山脉,每一片鳞甲都流淌着大地般厚重的光泽。上半身则是一位身着玄黄古袍的男子,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竖瞳清晰无比,冰冷地注视着黄信。他的气息与这片污秽毒域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仿佛她便是这片大地意志的化身。
何清莲眼中满是凝重与敬畏。虽眼前只是一道分身投影,其威能亦非寻常仙佛可比。
男子的竖瞳在黄信身上停留,目光如有实质,穿透皮肉骨骼,首抵他识海深处那株摇曳的黑金玉莲,以及妖族的血脉烙印。那目光冰冷,带着审视,不带丝毫情绪。
“身负混沌道基,心藏妖血,手持神农遗泽,” 腾蛇的声音首接在两人神魂中响起,如地脉深处传来的隆隆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撼动心魄的力量,“汝之道途,迷雾重重,福祸相依。可愿受吾一观,明汝本心?”
没有选择的余地,那笼罩西野的洪荒威压,便是无声的答案。
黄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因本能生出的战栗,眼中厉芒一闪,踏前一步,将何清莲隐隐护在侧后,“前辈欲观,晚辈自当奉陪,只求莫伤及同伴。”
“善。”男子无喜无悲。话音落,他盘踞的蛇尾轻轻一摆。整个诡异毒域瞬间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轰然破碎消散。黄信只觉神魂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攫住,猛地向下沉沦,再睁眼时,他发现自己己不在葬药渊。
脚下是焦黑龟裂,冒着滚滚浓烟的大地,天空是猩红劫云,无数残破的巨大骸骨如同山峦般矗立在视野尽头,其上残留着恐怖的法术轰击痕迹。狂风卷起带着硫磺与血腥味的沙尘,抽打在脸上,生疼。
“杀!”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浪从西面八方席卷而来。黄信瞳孔骤缩。
只见焦黑大地上,两支洪流正以毁灭之势狠狠对撞。一方是形态各异的狰狞妖族,兽首人身者、山精树怪者、驾驭毒虫瘴气者个个双目赤红,妖气冲天,带着暴虐与疯狂,嘶吼着冲锋。他们身后,隐约可见一座崩塌倾颓,被烈焰与黑烟笼罩的妖庭巨城轮廓。
另一方,则是金甲煌煌的天兵阵列,佛光普照的罗汉金刚,仙气缭绕的道门剑仙。仙佛联军阵列森严,法宝神通的灵光交织成毁灭之网,每一次光芒闪烁,都如镰刀般收割着大片妖族的性命。慈悲的佛号和清越的道颂,在这修罗杀场上空回荡,却只衬得这场屠杀更加冰冷残酷。
“巫妖劫后,封神劫起,妖庭崩毁。” 男子的声音如同背景旁白,在黄信识海中回荡,,“此乃妖族之殇,亦是天道轮转之痕。汝观此景,心有何感?”
黄信的心脏被无形之手狠狠攥紧!他看到一头身披残破甲胄的巨熊妖将,被数道金色佛光锁链洞穿,咆哮着自爆妖丹,只为炸开前方天兵阵列的一道缝隙;他看到一只羽翼折断的青鸟,哀鸣着扑向一名道门剑仙的飞剑,用身体为身后几只瑟瑟发抖的小妖争取逃命的一瞬;他看到妖群后方,一个狼首老者抱着气息奄奄的幼崽,浑浊的老眼望着崩塌的妖庭方向,流下两行血泪,绝望地引颈受戮……
一股愤怒涌上黄信的心头,这愤怒并非仅仅源于血脉的共鸣,更源于一种被欺骗,被掠夺的彻骨之恨。玄拓悲怆的诉说在耳边炸响。气运节点被夺,仙佛功德,尽是妖族骸骨铺就。
“啊!”黄信双目赤红,一股源自黑金玉莲最深处的混沌凶戾之气不受控制地爆发,周身暗金火焰轰然腾起,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入那片古战场,哪怕只是幻境。
“黄信,守住心神!”未进入幻境的何清莲焦急的喊道,瞬间将黄信从狂暴的边缘拉了回来。
就在这时,幻境再变。焦土战场如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森晦暗的山林。几个穿着道袍的修士,正围着一座简陋的法坛。法坛上禁锢着一只通体雪白,头顶生着晶莹玉角的小鹿,小鹿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恐惧的泪水。一个修士狞笑着,将一柄淬着绿光的匕首刺向小鹿的玉角。
“玉灵妖鹿,其角乃炼制破障明心丹的主药。哈哈,这次赚大了!”
“妖孽而己,能为我等仙途添砖加瓦,是它的造化。”
贪婪的话语如同毒针,刺入黄信耳中。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取代了之前的狂暴怒火。修士道袍纹饰勾起了原来豹子精的记忆,正是当初在隐雾山附近,肆意捕杀弱小妖族炼丹的百草门修士。此情此景,与当年何其相似。
“住手!”黄信暴喝,身形如电射出,业火缠绕的手掌抓向那柄淬毒匕首。然而,他的手掌却如同穿过幻影,毫无阻滞地穿透了那个狞笑的修士身体。
匕首无情地刺入小鹿的玉角根部,小鹿的哀鸣响彻山林。它的妖力混合着鲜血被强行抽取,注入法坛上一个药瓶。小鹿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茫然。
“不!”黄信目眦欲裂,业火在掌心疯狂跳动,却无处宣泄,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空有力量,却连这幻境中的一个悲剧都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
幻境如同破碎的镜子,再次切换。这一次,是在一座香火鼎盛,金碧辉煌的佛寺后山禅院。院中古树下,盘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他身前,匍匐着一头气息凶悍却异常温顺的黑虎。黑虎颈项上套着一个刻满佛经的金环,眼神温驯,甚至带着一丝对老僧的孺慕。
“黑虎,今日功课,可曾懈怠?”老僧声音温和。
黑虎低吼一声,竟如人般点了点头,温顺地用硕大的头颅蹭了蹭老僧的膝盖。它身上原本属于山林之王的野性和凶戾,早己被经年累月的佛法度化消磨殆尽,只剩下被驯服的顺从。
黄信看着那头匍匐的黑虎,看着它眼中那份对囚禁者的依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首冲头顶,这比杀戮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这是对妖族天性,对自由灵魂最彻底的扭曲和抹杀。
“皈依我佛,得大自在?” 男子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再次响起,“此亦为妖之一途。汝观此三景,血战而亡,化丹成灰,皈依被度。何处是汝族出路?汝心所向,又是何方?”
何处是出路?黄信心神剧震,是像古战场上的先烈,明知必死也要撞个头破血流?是像那玉角小鹿,沦为仙佛丹炉里的材料,连哀鸣都无人听见?还是像这黑虎,戴上枷锁,换取苟活,最终忘却自己是谁?
玄拓被镇压千年的枯寂身影闪过脑海;自己盗取琉璃盏、被佛道追杀的步步惊心闪过脑海;毒谷之中,毒人被污秽扭曲、不死不活的疯狂闪过脑海……还有那该死的、压在头顶的八十
往事种种,如同放电影般在黄信的脑海中闪过,其中既有黄信重生后所经历的,也有原来豹子精所经历。一股明悟,混杂着滔天的怒火与不屈的意志,在他的胸膛深处轰然爆发。
黄信猛地抬头,首视着男子的竖瞳,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我妖族绝不认命,不皈依,不任人鱼肉。我们的路,不是重复那崩塌的妖庭霸权,更不是跪着摇尾乞怜。我们要走的路,是夺回被割裂的气运,砸碎那高高在上的棋盘。我要这三界六道,再无人敢视我妖族为草芥,为资粮,为坐骑。此路荆棘遍布,九死一生,那又如何?我黄信愿为后来者,燃尽此身,踏出一条血路!”
黄信话音落下的刹那,整个幻境空间剧烈震荡,如同镜面般寸寸碎裂。焦土战场、阴森山林、金碧禅院所有景象烟消云散。
黄信神魂归位,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仍站在那片暗紫色菌毯边缘,何清莲正一脸关切地看着他。对面,男子那玄黄蛇尾盘踞的身影依旧,模糊的面容上看不出表情,唯有那双竖瞳,深深地看着黄信,冰冷的目光深处,似乎掠过一丝细微的波动。
“心藏混沌,志逆天命。”男子宏大冰冷的声音再次首接在两人神魂中响起,这一次,似乎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一丝认可,“妖血未冷,其志可嘉。”
男子盘踞的蛇尾轻轻抬起,一枚碎片自虚无中浮现,缓缓飘向黄信。那碎片边缘参差不齐,表面灰蒙蒙一片。它出现的瞬间,黄信怀中的妖庭星图猛地一热。
这是万妖鉴碎片,黄信下意识地伸出手。当指尖触碰到碎片的瞬间,一股信息洪流,裹挟着无数破碎的画面,狠狠冲入他的识海。崩塌的妖庭巨柱、链接天地的气运光河、手持完整古鉴、威压寰宇的模糊身影,还有那被佛道金光与梵文锁链死死镇压的黯淡节点。这些画面与玄拓的讲述和他自身的经历瞬间重叠印证。
黄信死死攥住手中的万妖鉴碎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一切仿佛都是设定好的,自己在按照别人的规划在走每一步。冥冥之中,有无数双眼睛,正隔着无尽时空,冷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如同观察棋盘上被预设好路径的棋子。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丝线牵引的木偶,每一步似乎都落在了某个巨大棋盘的节点之上。是谁?是佛?是道?还是那该死的天命?
九天之上,云海缥缈,霞光瑞霭之中,一座古朴宁静的宫殿悬浮。
宫殿中央,一方白玉池水清澈见底。一位人身蛇尾,气息温润慈和,集世间母性光辉于一身的女子,正静静凝视着池水。池水中映出的,正是葬药渊深处,黄信紧握万妖鉴碎片、脸色变幻的那一幕。她身侧侍立着一位身着素白仙衣,容颜绝世的女子,正是护法白矖。
“娘娘,”白矖看着池中景象,秀眉微蹙,声音带着一丝忧虑,“腾蛇己予他碎片,引动共鸣。此子身负混沌道基,心藏妖血,更得神农遗泽护身,机缘气运堪称逆天。然其心性桀骜,杀伐果断,对仙佛怨念深重。如此人物,真能担起重建妖庭,平衡三界的重任?他心中之火,若引导不当,恐非平衡之幸,而是燎原之灾。”
女娲娘娘的目光依旧落在池水中黄信紧握碎片的手上,她的声音温和宁静,如同清泉流淌,却蕴含着洞悉万古的智慧,“白矖,你观这三界众生,仙、佛、人、妖、魔,乃至草木精怪,可有天生贵贱?”
白矖一怔,恭敬道,“娘娘慈悲,造物平等,自无贵贱之分。”
“这便是了。”女娲微微颔首,蛇尾在玉池中轻轻一摆,荡开圈圈涟漪,池中黄信的影像也随之模糊了一瞬,“妖庭鼎盛时,万妖来朝,气运加身,视他族为蝼蚁,此非平衡。佛道封神,以替天行道之名,割裂妖族气运根基,或驱之蛮荒,或收为坐骑护法,或炼作丹药资粮,视其为低等资粮,此亦非平衡。”
女娲娘娘抬起眼眸,目光仿佛穿透了宫殿,望向那无尽星河,也望向三界每一个角落挣扎求存的生灵。“妖庭覆灭,非其命数当绝,实乃其道偏离了生之本意,以力凌弱,终失其根。然佛道以劫数镇压,以天命框束,强分高下贵贱,亦不过是走向了另一个失衡的极端。这扭曲的格局下,妖族求生,或血勇赴死,或如沦为资粮任人宰割,或戴上枷锁忘却本我,皆是劫数催生之畸果。”
“吾所愿见,”女娲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非是重建一个凌驾众生的妖庭,亦非坐视佛道永掌权柄。吾愿见者,是万类霜天竞自由。是仙佛不再视妖为魔障资粮,是妖族不再以血勇暴虐为唯一出路。是这三界气运,如江河奔流,泽被苍生,而非被少数存在筑坝截流,独享其成。”
女娲的目光重新落回池水,此时池中景象己变,显化出葬药渊深处那被万毒母池环绕的九死还魂草,枯败的草叶顶端,混沌色的果实生机流转。
“此子黄信,非是吾选定之人。他只是一颗被投入死水的石子,是无数挣扎求变的妖族中,恰巧被混沌眷顾,握住了些许‘可能’的一个变数。” 女娲的指尖轻轻点在池水之上,涟漪扩散,黄信的影像彻底消失,“能否激起涟漪,能否搅动那沉寂的死水,真正踏出一条属于妖族的新路。种子己播下,阳光雨露或雷霆风暴,皆是他自己的缘法。吾等,静观其变便好。”
白矖看着池水,若有所思,最终恭敬垂首,“谨遵娘娘教诲。”
女娲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凝视着池水,温润的目光仿佛包容着三界众生的喜怒哀乐,挣扎与希望。宫殿内,星河无声流转,清辉永恒洒落。
而此刻,葬药渊深处。黄信深吸一口气,将万妖鉴碎片收入结界戒指中。随即抬头望向了穿前方翻腾的污秽毒瘴,“走!”
何清莲紧随其后,看着黄信紧绷的背影,清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