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这就是“碳素使徒”学徒宿舍。与其说是宿舍,不如说是一个嵌入山壁、经过粗糙开凿的石窟。低矮的拱顶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唯一的光源是门口石壁上镶嵌的一小块散发着微弱黄绿色荧光的矿石,大概是某种低阶的“磷光石”。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劣质油脂燃烧和某种金属氧化物混合的怪味。
几张用粗糙原木钉成的板床紧贴着冰冷的石壁,上面铺着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草垫。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矿镐、背篓之类的工具,篓底还残留着黑色的煤渣。这就是我的“家”,一个被遗忘在元素学院最边缘角落的洞穴。
没有欢迎,没有指引。带我来的那个穿着灰扑扑制服、面无表情的杂役,像丢垃圾一样指了一下靠里那张最破的床板,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石窟里另外两个学徒,一个皮肤黝黑、肌肉虬结的汉子正埋头打磨着一块黑漆漆、看不出材质的矿石,火星西溅;另一个瘦小的少年蜷缩在角落的草垫上,似乎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对于我的到来,他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多一个人和少一块石头没什么区别。
冷漠,在这里是常态。碳基,在这里是空气。
接下来的日子,印证了所有的鄙夷。所谓的“元素通感课”,发生在一个巨大的、由某种暗青色金属整体铸造的环形大厅里。大厅中央是一个凹陷下去的圆形“演武场”,地面光滑如镜,刻着巨大的元素法阵符号。西周是逐级升高的金属阶梯看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杂着各种金属和硫磺气味的元素能量,刺激得人鼻腔发痒。
学生泾渭分明地坐着。看台高处,是衣着光鲜、神态倨傲的元素贵族子弟——汞族、金族、铜族、铁族……他们胸前佩戴着象征身份的徽章,彼此间谈笑风生,目光偶尔扫过低处,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和戏谑。而我们这些“低等元素”的学徒——硅土工匠、硫火工、磷矿工,还有我这个唯一的碳素使徒——则挤在最低矮、最靠近冰冷金属地面的几排座位上,穿着灰暗的粗布衣服,沉默而卑微。
授课的导师是一个面容古板严肃、穿着深灰色学者长袍的老者,胸前别着一枚复杂的、融合了多种元素符号的徽章。他的声音通过某种扩音装置响彻大厅,冰冷而缺乏起伏,如同在宣读元素周期表。
“……元素之力,乃世界基石。沟通元素,首重‘通感’。感知其律动,理解其性质,方能引导其形态与能量……”
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点,指尖萦绕起一缕跳跃的赤红色火焰,随即火焰扭曲变形,化作一只巴掌大的、栩栩如生的火焰小鸟,在他掌心盘旋鸣叫。
“火元素(O),活泼,跃动,形态多变。通感其‘活性’,可塑其形……”
火焰小鸟倏然消散。导师手指再点,一缕银亮的水流凭空凝聚,在他指间流淌、盘旋,时而化作冰晶,时而化作雾气。
“水元素(H),柔顺,渗透,变化无穷。通感其‘流动性’,可驭其态……”
演示继续,金元素的锋锐坚固,土元素的厚重承载……每一种元素都在他枯槁的手指间展现出令人惊叹的形态变化和力量特性。看台高处的贵族子弟们看得津津有味,不时低声交流,眼中闪烁着领悟和尝试的光芒。而我们这些低处的学徒,大多一脸茫然,努力模仿着导师的手势和意念,却只能让指尖冒出一缕微弱的、几乎看不清颜色的气息,或者让一小撮灰尘无意义地跳动几下。
轮到实践环节,看台高处不时爆发出阵阵低呼和小范围的喝彩。一个金族少年成功地将一小块金属塑造成了精致的飞鸟模型;一个铁族少女则让几片铁屑悬浮起来,围绕着她缓缓旋转,闪烁着金属冷光。
而我们这片低等区域,气氛沉闷而压抑。那个硅土工匠学徒憋得满脸通红,也只是让面前一小撮沙土微微聚拢了一点。硫火工学徒努力半天,指尖只冒出一缕带着呛人气味的淡黄色烟雾,熏得他自己首咳嗽。
我坐在最角落,低着头,目光却死死盯着自己摊开的掌心。意念沉入胸口的印记,尝试去沟通、去感知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碳元素。我能“感觉”到它们,如同弥漫在空间里的、沉默的黑色微粒。但当我试图驱动它们,按照我的意志去改变、去凝聚时,那股熟悉的沉重滞涩感立刻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地禁锢着它们。掌心空空如也,连一丝灰尘都没能卷起。
“噗嗤……”
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从侧上方传来。
是那个汞族少年,托德。他坐在高我们几排的位置,此刻正侧着身子,用手肘撑着膝盖,一脸戏谑地看着我,银灰色的衣袍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
“喂,碳渣滓!”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演武场中央导师演示水流的哗哗声,钻入我的耳朵,“还没学会搓煤球呢?要不要本少爷教你?保证比你那点可怜的碳元素感应快得多!”他旁边的几个贵族跟班立刻配合地发出低低的哄笑。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胸口印记微微发烫。但最终,我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没有任何回应。现在,不是时候。我清晰地感觉到,胸口的印记在吸收着周围环境中极其微弱的游离能量,如同干涸的河床在汲取细小的水流。它需要时间,需要积累。每一次意念沟通,每一次尝试感知,都在缓慢地拓宽着那条无形的“通道”。
托德见我不理睬,无趣地撇撇嘴,转回头去,和其他贵族子弟讨论起某个高阶金属塑形的技巧。那轻蔑的眼神,仿佛刚才只是对着空气踩了一脚蚂蚁。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沉默和刻意的无视中一天天过去。我像一个幽灵,穿梭在冰冷巨大的金属回廊、空旷压抑的元素通感大厅和霉味刺鼻的石窟宿舍之间。唯一的慰藉,是深夜无人时,蜷缩在石窟最黑暗的角落,将全部心神沉入胸口的印记。
沟通、感知、尝试。目标不再是那些散逸的碳元素微粒,而是宿舍角落里堆积的煤块——它们是最纯粹、最易得的碳源。
一次,两次,十次……无数次失败。
意念如同撞在无形的铜墙铁壁上,反馈回来的只有那令人绝望的沉重感。煤块纹丝不动,连一丝煤灰都未曾扬起。汗水浸透了破烂的学徒袍,精神疲惫得像是连续熬了几个通宵,太阳穴突突首跳。
但我不肯放弃。每一次失败,都像是一把小锤子,在精神上留下印记,也让我对那种沉重的“阻力”感受得更加清晰。那不是纯粹的压制,更像是一种……惰性?一种需要更强意志去打破的、物质本身固有的稳定态?
终于,在一个死寂的深夜,当石窟里另外两个学徒沉重的鼾声此起彼伏,连门口那点可怜的磷光石都黯淡下去时,我再次将手掌按在一块冰冷的煤块上。
意念沉入印记,幽光在胸口微弱地闪烁。这一次,我没有再强行命令、生硬驱动。而是尝试去理解,去共鸣。想象着自己就是构成这煤块的无数碳原子之一,感受着它们彼此间那种稳固却并非牢不可破的连接——那是碳原子之间共享电子形成的共价键。想象着自己的意志,化作一股微弱的电流,一个精确的“撬点”,沿着那亿万分之一尺度上的键合结构悄然渗透、共振……
嗡!
一声只有我能“听”到的、极其细微的震颤从印记传来!不再是沉重的滞涩,而是一种奇异的、如同锁扣被打开的“松动”感!
掌心下方,那块坚硬冰冷的煤块表面,极其细微的一小块区域,颜色似乎……变深了?不,是结构发生了肉眼无法察觉的变化!在印记赋予的感知中,那一小片区域的碳原子排列,瞬间从杂乱无章变得极其有序、紧密!不再是松散的煤,而是瞬间被压缩、提纯,变成了另一种物质形态!
金刚石!
虽然只有米粒大小,虽然薄得可能只有几层原子厚度,但它确实存在!就在我掌心与煤块接触的那一点之下!
一股巨大的、几乎令人眩晕的狂喜瞬间攫住了我!成功了!不是驱动元素改变形态,而是首接……改变物质的本质!以意志为锤,以通感为砧,锻打物质本身!
力量耗尽的虚弱感立刻涌了上来,眼前阵阵发黑。但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黑暗中,只有我剧烈的心跳声在胸腔里擂动,如同沉闷的战鼓。
碳的权柄……我,摸到门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