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得快,地上的泥翻出一层油光,鞋底踩上去黏黏糊糊。
评工分大会之后,江妍被叫去了队部。
小队长姓刘,西十来岁,走路喜欢叉着手,爱抽旱烟,人不坏,就是嘴碎。
“江知青啊,”他晃着脑袋,一开口就让人犯困,“你是副食组陈婶推荐的,说你记性好、能说会写,让你试试做咱小队的记录员。”
江妍一愣:“我?”
“怎么,你不乐意?”刘队长皱眉。
“不是,我就是没想到。”
“你别多想,这不是干部,就是记账写名、抄表格,有时候写个通告啥的。咱小队里十个字认识六个的也没几个,年轻人里头你是最稳当的。你干得来。”
江妍顿了顿,点头:“行,我试试。”
“好嘞。”刘队长咧嘴一笑,“明儿开始,早上七点来灶屋,跟陈婶领今天要登的名字。每人干啥,记清楚,年底分粮食、结工分都用得上。”
“好。”
她从队部出来的时候,天己经擦黑。
风里带着柴火味,还有点蒸汽冒出来,街口几户人家正在蒸年糕,一锅锅白气升腾着,热腾腾的,像旧年还没死,下一年就开始往屋里钻。
她拎着手里的小本子,慢慢走回知青点,心里不知怎么有点恍惚。
她就这么,被南溪村选中了。
不是被接纳那么简单,是被用上了。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变化,像一个漂着的木片,终于卡在一条河里,被水搂住了。
她刚进屋没多久,就听见有人敲门。
“咚、咚。”
节奏不像豆豆,也不像是那种不讲理的硬茬。
她拿帕子擦了擦手,打开门,是陈婶。
“江妍,明早炊事组要多做三十人饭,有客人来,大队请县里人吃饭,说是省里的人路过咱这儿。你明儿早上来帮我打下手。”
“成。”
“还有个事儿。”陈婶犹豫一下,“今天我在晒谷场听人说话,说有人上你这儿提亲了?”
“……谁?”
“高家屯的,说是你那天在集体劳动上露了脸,他家那个当民兵的儿子看上你了。”
江妍蹙眉。
“他们托谁说的?”
“谁知道,南头那个会缝鞋的老寡妇说的。你也知道,她专门搭话撮合人。”
“我没答应过什么。”
“那就好。”陈婶点点头,压低声音,“你是干活干得出力气,但你到底是个姑娘家,别让人说嘴。”
江妍眼里闪过一丝冷意:“要是他们张嘴说,我就张手打。”
陈婶一怔,忍不住笑了:“我就知道你嘴不饶人。”
晚上,程野没来。
但豆豆来了,还带了个小破箱子,说:“我爹说你不是写字记人?给你。”
江妍打开一看,是一支钢笔、一摞粗糙黄纸,还有个算盘。
她笑了:“他怎么知道我没笔?”
豆豆歪头:“我问他记工分是不是要写字,他就把这拿出来了。说是以前上学时候的,搁仓房里好多年了。”
“他还上过学?”
“我爹念过初中,后头去参军。”
她点点头,心里涌出一点说不上来的滋味。
她摸着那支钢笔,旧得发亮,却洗得干净。
她忽然想,那人怕是连句谢谢你干活都不会说,但他知道,东西要放在手里送,事要放在心上记。
夜里风大,江妍写了几行工分登记,手冻得快握不住笔。
她搓着手,咬着牙写完,关灯时看了一眼窗外,整村黑得沉沉,只有山头上还有一丝灯光亮着。
她猜,那是程野在给兔子棚点火。
那一小截灯光像个针脚,缝着南溪村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