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点的屋门是旧木头拼起来的,门栓卡得死死的,江妍推了两下,才嘎吱一声把门打开。
她刚走进去,还没把外头雪刮干净,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低沉的男声:
“等等。”
她猛一回头,下意识伸手挡住胸口。
院门口站着个男人,逆着雪天的光,个子高,肩宽腿长,穿着件洗得泛白的军绿棉袄,一身湿雪,一只手拎着个小孩的书包,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江妍愣了愣。
他长得好看,不是人们说的那种俊,是那种被雪水泡过、又从火里出来的那种狠劲里透着一股子钝感的硬朗。
眉骨高,眼窝深,鼻梁首硬,嘴角像是永远拉着,生人生狗勿近那种。
“你就是新来的?”他问。
声音比他的脸还冷。
江妍下意识点了下头。
“你骂我儿子了?”
这话砸下来像块砖。
她当场僵住。
门没关,外头风吹进来,她耳尖一阵麻。对上那男人的眼睛,像是冬天的铁皮——硬、冷,带着点火候未灭的旧伤。
她没立刻答。
“……你是他爹?”
男人点头:“他叫程豆豆。我是程野。”
原来是你。
江妍心里冒出这句话,没说出口。她前世确实听过这个名字,南溪大队那个有点凶的退伍兵,年纪不大,但上过前线,村里人都不敢招惹。
再加上带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整个人活得像山头一只狼。
“我没骂他。”她回得很慢,“他拿雪团砸人,我拉住他,怕闹出事。”
程野盯着她看了几秒,没动,也没说话。
他像是在判断她是撒谎还是心虚。
那目光像刀子切在脸上,江妍却没低头,只是把冻得发红的手藏在袖子里,站得笔首。
“行。”程野忽然说,收回目光,转身走了两步,又顿住,“他下手轻吗?”
“啊?”
“那老太太脸上有没有破?”
“……没。”
“那就是没打重。”他说,“他下次真打你了你再喊我。”
江妍:“……”
她愣了三秒,差点没笑出来。
这什么混账教育方式?
但她也不是吃亏主儿,立马道:“你儿子口气挺冲的,见谁都喊你不是我娘,你不管?”
“他没娘。”程野头也不回,“死了。”
这句话说得平静,却像一铲子砸在心上。
江妍噎了一下,看着他带着雪气的背影,一时间有点说不出话。
晚饭时,张支书果然来了,带着两条红烧鱼、一锅热汤,一副咱村不穷的架势。
“来来来,新来的都来,我介绍介绍——”
他挨个介绍高文博和那个叫刘梅的新知青,最后一指江妍:“这是江妍,调过来的,说不想待在原来那个村子,咱们南溪大队欢迎你!”
江妍点头,简单地笑了下。
高文博凑过来坐她旁边,手肘撑着桌沿:“你这名字挺好听,就是人太冷漠了。”
“你手靠我近了。”她没看他,淡淡说。
“咋的,还怕我沾你了?”
她笑了笑,抬头正色:“你算什么?”
一句话,周围人安静了两秒。
高文博脸有点挂不住,正想说什么,旁边一道低音插进来:“她说得对。”
众人一愣。
程野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站在后头,一身军装风衣都没换,额前还挂着雪水。
“男人嘴巴不干净,挨打也正常。”
高文博脸色彻底挂不住了,哼了一声起身:“我去外头抽根烟。”
张支书圆场:“哎,年轻人说话别太冲,来来来,吃菜,吃菜。”
饭局结束后,江妍洗了碗,准备回屋睡觉。
屋门刚关,豆豆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了进来,站在门口,鞋上都是泥。
“你怎么又来了?”她蹲下,“不怕你爸骂你?”
“他不骂我。”豆豆嘟囔,“你今天不是说我动手不对么。”
“是。”
“……那你教我怎么让人不敢骂我,又不挨揍?”
江妍一愣。
她蹲着,仔细看这个孩子。
小脸冷得红扑扑的,眼睛黑黝黝的,像他爹那种沉闷,却多了分孩子才有的倔强。
“你怕被说是野种?”
他点头,又摇头。
“不是。”他声音小,“我不喜欢她说我没娘。”
江妍心口一缩。
她抬手摸摸他头发,头发硬硬的,乱翘着。
“以后再有人骂你,”她说,“你先问他有没有脸说别人,实在不行再揍。”
豆豆抬头看她:“你不骂我?”
“我长得像会骂你的人吗?”
他想了想:“你像……我小时候梦里的那个娘。”
江妍心口像被谁按了一下。
她想说梦有什么好信的,可话没出口,又咽了回去。
“你回去吧。”她揉了揉他脑袋,“你爹要找你了。”
豆豆点头,走前忽然回头:“你以后住在这儿吗?”
“住。”
“那我可以常来吗?”
江妍没答,只是点了点头。
夜里冷得厉害,她裹紧被子,耳朵里都是豆豆说的那句梦里的娘。
她想起前世那个在她肚子里三个月没来得及出世的孩子,心像被一针戳破了的气球,酸得叫人头晕。
这一次她不要孩子了,也不要男人。
可这孩子……她不想看他走上她前世那条路。
哪怕他不是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