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渐重，山头的云雾像是多了几分水汽，压得低，沉沉地铺在村口的老柿树上。
江妍又开始上工了。只是按照上回大队安排，她现在仍是半日工，每天只干上午。干的是杂活，拔草、拣石头、搬肥桶，队长倒也体贴些，没真叫她下地挑担。
她挽起裤腿，蹲在地里拔草的时候，身后几个妇女在一边说笑。她没插话，耳边却捕到一两句不明不白的风声。
“你说她一个人，孩子也不是她亲生的，就那孩子天天粘她……啧。”
“这年头也怪，啥人都有。”
“听说她那天去镇上卖了绣活，供销社的一个女掌柜瞧上了……这可不一般啊。”
“哟，那还真是要飞黄腾达了？”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拔草，但手下的动作微微一顿。
有人开始盯上她的事了。
以前她在食堂干活，谁也懒得搭理个沉默寡言的女知青。可她现在搬了出去，又带着豆豆住，时不时有人看到程野送柴送菜，供销社的人又来回看她……闲话就这样在地里田埂、灶台后头滋生蔓延。
她知道这是麻烦的前奏。
下午，豆豆蹲在她屋门口洗小青菜，拇指粗的萝卜头也洗得一根一根干净。江妍在里屋绣花，听到他小声哼唱着那首谁也听不懂的小调，突然有点恍惚。
像是……回到很久以前的下午。
前世她年纪轻轻地跟了人，那人表面体面，实际上却在背后嗜赌成性。她一度被困在那个婚姻的笼子里，进不得退不得，连饭都吃不饱。后来怀了孩子，跌倒在炕头，没人送医。她捂着肚子疼了一天一夜，那个人跑了，婆婆骂她丧门星，邻里只说“谁让她非得嫁过去”。
孩子没了。
她一个人拖着残破的身子，半死不活地熬到年底，最后病倒在年夜饭那天的厨房里，锅里的馒头蒸了一半，她人就过去了。
醒来，就回到了现在。
江妍停下针线，缓了口气。
豆豆抬头看她：“你干嘛不说话？”
她淡声：“在想事情。”
“你想啥？”
“你以后想不想去上学？”
豆豆愣了一下，脸上的神色说不出是憧憬还是不安：“上学得花钱吗？”
“将来可能会。”
“那我不去。”
她放下绣活，走出来把他洗好的菜接过去，“傻瓜，不去上学你干嘛？”
“帮你绣活啊。”他说得很自然。
江妍心里像被轻轻磕了一下。
第二天傍晚，有人来敲门。
“是我。”程野的声音。
江妍打开门，看他一手拎着一袋东西，是红薯干和晒干的萝卜皮。
“前天那事，我听说了。”他开口。
“什么事？”
“有人说豆豆不该一首跟你住，说你们名不正言不顺的……也有人拿你去供销社的事乱嚼舌根。”
江妍点点头，语气平静得像是风掠过窗纸：“我知道。”
他低声道：“我这几天让队里帮我想了想办法。”
“什么办法？”
“豆豆这孩子，名义上现在还挂我户上。但我要是常年忙活，又没人管他，公社要查起来，是要送去育儿所的。”
“……”江妍皱眉。
“你若是愿意……我们可以在大队报个名义，先定个家属。豆豆这事就归口了。”
江妍抬眼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说得这么轻巧。”
“我没开玩笑。”他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地认真，“我知道你不想靠别人，不愿欠情。我也不打算占你便宜。就是挂个名，走个形式。”
江妍摇头：“你不怕被人笑话？娶个女知青，你会被说一辈子。”
“笑话我多了去了，也不在乎这一个。”他盯着她的眼睛，眼底没什么波澜，“你想清楚，别急着答应。我也不催你。”
他把东西放下，“这些，豆豆爱吃。你记得给他煮一煮。”
江妍站在门口，眼看着他转身离开。
她看着那袋红薯干，心口沉了沉。
夜里下了雨，屋檐边噼里啪啦地响，豆豆趴在被窝里轻声说：“你要是变成程叔的媳妇，那我是不是就能一首跟你住啦？”
江妍轻轻拍了拍他，“睡吧，哪来那么多事。”
豆豆说：“程叔说，他要是有家了，豆豆就是名正言顺的小子了。”
“他说的？”
“嗯。他还说你做的菜比他香。”
江妍没再接话。
她看着黑暗里的天花板，脑子一刻没停。
她知道这一步一旦迈出，哪怕是假，也不再是清白之身。可现实从来不给她太多选择。
她这一世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名声活的。
豆豆是个孩子，却在她心里扎了根。
而她在这穷山沟里落脚，不是为了当一辈子下放女知青。如果这场婚姻能换来豆豆的身份安稳，也能换来她留在这儿的可能性……
那就，不亏。
她闭上眼，心里却突然跳了一下。
程野那句“我也不占你便宜”，她听得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