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第一场雨来得突然,清晨还阳光明媚,到了中午天却阴下来,风带着凉意,卷着细碎的雨丝,一点点拍在窗棂上。
江妍的窗户是老式的糊纸窗,这雨一下,纸皮像被捏皱的宣纸,开始泛起水渍。
屋里光线暗了下来,她没点灯,手下的针脚却一丝不乱。布包摊在膝头,一只梅花鹿的轮廓刚刚绣出半边,那双鹿眼还只是留白,空落落的。
她没急着补针,只是盯着那空眼看了许久。
屋外传来豆豆的声音:“江妍姐我把你的盆接了水啦!”
她起身出去,只见豆豆赤着脚站在屋檐下,裤腿卷得老高,怀里抱着个铝盆,水正晃荡。
“怎么不穿鞋?”
“我快点接,怕水流走了。”
“路上滑,摔了咋办?”她把他一把拎回屋,“以后记得穿草鞋。”
豆豆低声应着,抿着嘴,眼珠子却悄悄往她膝盖上瞟。
“你不是说要帮我绣活?”
“嗯!”小孩眼睛一亮,“你昨天教我那个回针,我今天练好了,你看看。”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粗布片,上面歪歪扭扭地绣了几条线,像是河道里被水冲断的桥。
江妍没笑,反倒是认真看了半天,点头说:“有进步。”
“真的?”
“真比昨天强。”她顿了顿,“不过……你偷用我彩线了吧?”
豆豆脸红了,“就用了一点点,我怕白线太丑了……”
“下回想用,跟我说。”
“嗯。”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叩叩两下,很轻。
江妍开门,才见到那人,她眉心一跳。
是程野。
程野站在檐下,身上带着一身雨气,头发湿了半边,嘴角的线也有些僵硬。他低头看了看她,又扫了屋里一眼。
“豆豆在?”
“在。”豆豆小声回。
“你…”江妍犹豫了下,“进来吧,雨还没停。”
程野没动,只道:“我不是来叨扰的。队里这两天议论多,有人把你镇上供销社那事讲歪了,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为难。”
江妍微微愣了下,随后笑得淡,“谢谢。”
“也不光是看你。”他顿了顿,语气低下去,“供销社那边,我听说你绣得不错,可能要扩人手。县里要从镇上挑人。”
她眼睫轻轻一颤。
“你要是能拿到推荐名额,也许就能走出去。”
江妍没出声,只把那句“我还远着呢”咽了回去。
她抬眼看他:“我绣得还不够好,名额也不是说拿就拿的。”
程野看着她,像是看一把倔刀,不锋利,却钝得厉害。
“你不是那种轻易服软的人。”
“可我也不是靠关系的人。”
他低笑一声:“你倒是把话都堵得严严的。”
江妍没接茬,只是平静道:“我知道自己什么能做,什么做不了。”
他盯着她看了两秒,转身离开时,低声说:“有事就说。”
“我绣得还不够好。”她淡淡地说,“就算推荐名额下来,也不是我先拿。”
程野看着她的眼神像看一根倔强的钉子,冷不丁卡在喉咙里。
“你不是那种容易放弃的人。”
“可我也不是走门路的人。”
他低头轻笑一声:“这话说得,倒像我靠门路混着吃饭。”
“你不是。”她看着他,“你也拎得清什么是情分,什么是规矩。”
程野没再说话,只在转身要走的时候低声道:“下回再去镇上,有啥事就跟我说。”
她没应声,等门关上,才慢慢收回目光。
豆豆蹲在地上拧手指,“江妍姐……他是不是喜欢你?”
她被这话噎了下,“你别瞎说。”
“可他看你眼神不一样。”豆豆认真地说,“我在外头听人说,男人要是老看一个姑娘,就说明他有主意。”
江妍一时哭笑不得,“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有主意?”
“我懂得多着呢。”他摇头晃脑,“我将来也要找个像你一样能绣、会读书,还肯带我玩的大姑娘。”
江妍听着,心里一软。
她不知道豆豆这愿望能不能实现,但她知道,至少现在,她得护着这孩子不被风吹走。
夜里,雨停了。
江妍坐在炕沿边,给豆豆讲字,一本旧课本,一支铅笔,点在纸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她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在一个冬夜里,和一个小孩一起读书写字。
前世那点漂泊,如今看起来像一场荒唐的梦。
她抬头望向窗外,夜色寂静,偶尔一阵风吹过,还能听见远处大队广播的喇叭声:
“明早下地的社员请记得集合,七点前到田口!”
她合上书本。
她要恢复上工了。
上半天地,下半天针,晚上一杯冷水、一盏灯,熬出来的日子,也得过得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