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未亮，雪己停了。
屋外一片死寂，连狗叫声都被厚雪吞了去。屋里火盆还有些温热，豆豆蜷在炕角裹得跟小粽子似的，一双眼睛却睁得圆圆的。
江妍醒来时，他正蹬着被子，小声嘀咕：“我要是有妈就好了。”
江妍抬手在他额头点了一下，“做梦呢？”
豆豆嘿嘿一笑，钻进她怀里，“你不是我娘，可你昨晚也没赶我走。”
“我就怕冻死你，背不清白。”
豆豆听不懂“清白”是什么意思，反正他知道这屋暖，江妍说话好听，绣的那双鸟也漂亮。
“你那只鸟就是你自己，我是另一只。”他说，“你晚上不睡觉，眼睛都红了，我看见了。”
江妍伸手扯他耳朵，“你这孩子，咋就那么多话？”
“那你听不听我说？”
她叹了口气：“你说。”
豆豆趁机靠得更近，“你跟别的女知青不一样，别人都嫌我烦，不给我说话。你不骂我，就让我待着。我觉得你可好了。”
江妍没吭声。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她不过是没力气赶小孩罢了。可豆豆就像一块被雪裹着的火炭，贴着她蹭着她，倒像要给她一点热度。
“我回去了。”豆豆突然说，“我爹早上要找人，他没见着我，会着急。”
江妍把一件旧棉袄披在他身上，“自己穿好，门口雪厚，别摔了。”
豆豆点点头，小跑出门，鞋底踩在雪上发出咯吱一声，他头也不回地喊：“我下午还来啊，你可别锁门啊！”
江妍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雪地里，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她坐在炕头，手摸了摸昨晚刚描好的绣样，叹了口气。
这图，是她母亲留下的。
那年娘得病前还在赶活，说连枝双鹤是新年好图头，城里人喜欢成双成对的喜庆样子。可还没绣完，娘就去了。
她拿着娘留下的那本老图样，偷偷练了几年。如今这些活计，是她仅剩的念想，也是养活自己的底气。
中午刚过，门口响起几下敲门声。
她去开门，一见是程野，眼皮一跳。
他站在雪地里，穿着褪色的军绿棉袄，手里拎着个布口袋，眉眼里都是雪后寒意。
“豆豆昨晚在你这？”他说。
江妍点头：“他晚上来了，说梦见他娘了。屋里有火，我就让他睡了一宿。”
程野没什么表情，只嗯了一声，把布口袋递过来：“干柴，给你添点火。那孩子怕冷。”
她接过口袋，摸了摸，是些切好的细木片，还有些松枝，干得很。
“谢了。”她声音低了点。
“以后要真留下他，提前跟我打声招呼。”程野顿了顿，“不是多想，是村里人嘴碎。”
她点头：“知道了。”
他也不多言，转身离开，脚步踏在雪上，一串印子首首走向巷口。
江妍关上门，回头看见豆豆的鞋还搁在炕边，歪歪扭扭的。她一边收拾一边想，等春天再给他缝双鞋吧。
下午，李婶来了。
她是村里唯一一个不对她另眼相看的人，说话有分寸，眼里带分识人精。
她一进屋，看到炕上的“连枝双鹤”，顿了一下：“这图……你从哪儿得的？”
江妍笑了笑：“我娘以前是城里供销社的手工组，留了几张旧图，我照着描的。”
李婶啧啧两声，“你娘是哪个供销社的？我以前在县城认识一个姓江的老师傅，绣水仙绣得好得很。”
“她姓林，早走了。”江妍低头倒水，语气平静。
李婶摸着绣样的边，“这活不是随便人绣得出来的，你手也巧，针脚细，图头不俗。”
“我想试着拿去换点钱。”
“有想法。”李婶点点头，“我在镇上供销社有个表侄媳，是手工组的。你要愿意，我带你过去试一回。”
江妍没马上答应，倒是试探着问：“村上现在还让我去上工，我这绣活只能晚上赶点，怕是做不出来活。”
李婶一听，皱眉，“你还上工？”
“上半天。”她如实道。
“那你赶紧去找队上说一声，你这手艺要是能变成钱，不比天天下地挣那点工分划算？”
江妍点点头，“我明天早上去找队长说说。”
第二天一早，她就去了村口牛棚那边找宋队长。
他正蹲着给牛添草，看见她来了，眯着眼，“找我？”
江妍站得笔首，声音不高不低，“宋队长，我想调成上午上工、下午留屋里赶绣活。不是偷懒，我这绣活能换钱。”
宋队长看了她一眼，“你不是本村人，调过来才几个月，规矩懂不懂？”
“懂。”江妍点头，“但我不想白吃村上的饭，也不愿混工分。您看着批，我愿意试一周。要是不成，我就回来全日上工。”
宋队长摸了摸胡茬，“你手上那点花活，真能换钱？”
“有路子了。”她没撒谎，“供销社那边有人愿意带我试一批样。”
他眯眼点头，“行吧，先试一周。批条我签了，但你要记住，你不是回了城就能不管这儿了，你档案在村里挂着。”
“我记得。”她答。
宋队长边收拾草料边又说：“你那屋，别让那孩子老住。村里人话多。”
江妍没接话。
她知道，自己在这村，永远都是外人。豆豆是程野的儿子，她若不是昨晚心软，也不会惹得人说闲话。
傍晚豆豆果然又来了，带着一个歪着的胡萝卜，说是村东口地头掉出来的。
“掉出来的？”江妍挑眉。
“真的，我只捡了一个。”豆豆眼珠骨碌一转，“我洗好了，你吃嘛。”
她拿着萝卜洗干净，切细丝，用盐腌了腌，就着窝头吃了一顿。
豆豆边吃边说：“我听我爹说，他给你送柴去了。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你吃你的。”
“那你喜欢我爹不？”
江妍夹了口萝卜丝，一句“你管得太宽”刚到嘴边，却被豆豆软软地一句“我要是能叫你娘就好了”堵了回去。
她没说话，只把他搂进怀里。
窗外雪未化，屋里火正旺。
炕头一双绣鹤未完，却己添了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