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雾气还没散尽，江妍己经拎着水桶从井边回来。
她用冷水抹了把脸，把衣襟拢好，找了件相对干净的蓝布上衣穿上，扣子一颗颗扣到最上头。镜子没有，影子也没有，但她知道，今天这身行头，起码能抬头进大队部了。
屋门一合，她顺手掂了几个干馒头，放进布包里揣着。不是吃的，是拿来垫底的。她要去见人，不想肚子叫得太响。
大队部在晒谷场后头，是村里唯一一栋青砖房，门口还挂着红底白字的南溪生产队木牌。她走过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几个知青也来了。
一个穿着卡其布短褂的男生推着独轮车，哼哼唧唧骂着“早饭没吃饱”；另一个是熟面孔，叫吴兰，之前和她一块在食堂干活。
吴兰看见她，愣了下，嘴角勾了勾，语气酸得厉害：
“哟，这不是江妍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烧成灰了呢。”
江妍没搭理她，只微微点了点头，径首往队长屋走。
吴兰在背后哼了一声：“有病也得上工，天天养着算什么？要不分她半个工分得了。”
江妍脚步没停，心里却冷了半截。这个年代，身体不好是罪，不争气更是罪。
队长老赵正在屋里数簿子，看到她抬头扫了一眼，挑了挑眉：
“你小丫头，还知道回来啊？这几天都病哪去了？”
“烧了三天，赤脚大夫给我留了药方。我一首在家歇着，今天才退了热。”江妍说得很实在，“我来是想和您说，我不回食堂干了。”
老赵把算盘拨得哗啦响：“你说啥？”
“我说我不干厨房了。”她语气不急不缓，“我这胳膊还没全好，上回灶台塌了，我手都撑不住锅盖。”
老赵皱着眉头盯着她看：“你知不知道干食堂是轻快活？外头地里都得下水田扛粪，你不干这个，回头让你种地，你可别喊吃亏。”
江妍点点头：“不喊。我就是想换个活。”
老赵眯了下眼，半晌不说话。
屋里一时只剩算盘声。
她没退，也没说话，只站着，像是随时等批评，但也不怕。
过了一会儿，老赵手一挥：“行，既然你说手没好，那你先去晒谷场，跟石大爷干点打杂的活。能行就干，干不下来你再回来。”
“谢谢队长。”她说完，退了出去。
刚出门，吴兰在门口堵她，双手抱臂，嘴角带着笑意：
“你跟老赵说什么了？想换活儿？”
江妍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占你便宜。”
“哟，我哪敢说你占我便宜，烧了几天回来就换活，我是没那命。”
“你不用命换试试。”
“你——”
“我身上伤没好，全村都知道。你要说我偷懒，那你也去知青点救火啊。”江妍平静地说完，就绕过她走了。
吴兰呛了一句没说出口，只咬了咬牙，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晒谷场在村头那块空地，连着一口旧仓房，是晒粮、磨面的地方。
江妍找到石大爷，他穿着打补丁的灰布上衣，头发花白，正蹲着晒玉米。
“队长让我来干杂活。”
“你就是那个烧伤的知青？”石大爷眯着眼，“行，给我把这边的木板搬过来，把那些湿谷子摊平。别给我摊成堆，湿的会发芽，回头你赔不起。”
“好。”
江妍撸起袖子就干。板子沉，谷子也湿，她一铲一铲摊开，肩头的伤疼得像针扎，但她没吭声。
石大爷看她干得细致，还点了点头：“你这丫头，行。”
中午她回屋的时候，手上沾了一手谷壳和草屑。
她坐在门口石阶上，啃了一个干馒头，喝了口凉水，没进屋歇着，反而拿出昨晚没绣完的布，继续缝那朵大红牡丹。
一针一线，慢而准。
她知道现在还不算自由。她还得干活，还得攒工分，还得让人闭嘴。
但她也知道，从今天开始，她不再是那个等分配的江妍了。
她在晒谷场里有了落脚之地，她也会慢慢把自己的针线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