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饭过后,南溪的天越发冷,冷得比雪更硬。
早起的鸡都不打鸣了,只在窝里缩着,等着霜化一点再动。
江妍起得比平时晚,身上穿着厚棉衣,袖子磨破了,里面絮絮都露了出来。她不爱缝补这些,能凑合就凑合,反正炕上没人嫌她破。
她拿着小铲子出门,打算去井口砸冰。
刚一出屋,就见村头那棵老槐树下,围着一群人。男男女女,大半是没地干的社员,还有几个老年人,一边搓手一边聊。
“你听说了没?程野那孩子不是他亲生的。”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耳朵。
江妍脚步顿了顿,没往那边看,低头继续走。
可那帮人声音一点也没收。
“我就说嘛,他哪年娶的媳妇儿?连喜糖都没散过,就冒出个娃来?”
“说是从部队回来那年带回来的,娃都三岁多了,哪有这事?”
“说不定是在哪儿犯了事,躲回来栽了个根。”
“哎,你别乱讲,人家到底是退伍兵……”
有人一边说,一边朝江妍那边瞥。
她佯装没听见,提着桶一路走到了井边,铁铲砸冰的声音哐当哐当响得格外硬。
下午,张支书家请人磨豆腐,江妍也去了。她帮着洗黄豆,搅浆、滤渣,忙得一身水气。
磨豆腐那家是队里的老户,姓胡,平常话就多。
“哎哟我说支书,你说咱程野那娃到底哪来的?你清楚不?”
张支书掸了掸烟灰:“问我干啥?你有意见你问他去。”
“我倒想问,听说那娃不姓程?”
“叫豆豆,狗都知道。”
“可他要不是他亲的,那不叫捡来的吗?他图啥?”
张支书没回,抬头看了眼院门口。
程野走进来了。
他穿着那身退伍军装旧棉袄,身后跟着豆豆。孩子一见那帮人在,就怯生生地躲到了他裤腿后。
“图什么?”程野声音不大,但听得分明,“图我战友死了,有个娃还活着。”
场子顿时静了。
“他是我在云省当兵那阵的排长,连名字你们都没听说过。打仗那年,全连掉山沟里,就他撑着让我们撤。最后被山石砸了半边身子,死前把他媳妇和孩子的户口本塞给我,让我找机会带回北边。”
“我那会还不到二十岁,不敢答应。可他手都断了,还抓着我不放,说‘要是你不认,就当我白救你’。”
他语气平,没一丝情绪。
“后来我就带着娃回来了。他媳妇也死了,户口烧没了,没人认,我就去支书那儿,把户口挂在自己名下。”
“我没亲娘亲爹,没媳妇没兄弟,带个娃算什么。”
说完,他低头对豆豆说:“去,跟胡大爷叫声好。”
豆豆慢吞吞出来,冲着那人鞠了个躬,软着声儿叫:“胡大爷。”
胡大爷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只“嘿嘿嘿”笑了几声。
“这孩子长得怪乖嘞。”
程野点点头:“他不是我亲的,我也没打算骗谁。”
“可我要认了,就是一辈子的事。”
江妍听完那番话,是在磨浆边上。
她原本拿着滤网,手都湿了,冻得发红。可那会儿,她竟没觉得冷。
“不是亲的,我也认。”这话像钉子似的,钉在了她心里。
认一个人,不是喊口号,不是讲故事,是在众目睽睽下,把最容易被人戳的事儿掀开,再一点不躲地说出来:
“是我干的,我不后悔。”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
这个男人,不只是个在风口替她说话的人,他是个能在背后撑着她活着的人。
当天晚上,队里开了个小会,交代豆豆由程野抚养的正式口头备案,支书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程野身份没问题,娃也登记了,你们谁要再瞎嚼舌头,自己去革委会交代去。”
从那天起,村里嘴上的闲话,少了一半。
可江妍心里那点紧,才真正松了。
不是因为有人帮她解围,而是因为她终于看见:
不是每一个关系,都得靠血来撑,有时候,愿意,就是更重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