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了没几天,又下一场。
这回是冻雨,裹着霜,砸在人脸上像石子。
县里突然下发通知:为防地富反坏右混入知青队伍,全县开展知青户籍背景复查、书信抽查、言行备案的专项整顿。
消息传到南溪,是下午。
队部的高音喇叭破了音:
“所有知青回点报备,所有通信信件需统一登记,未经批准不得寄出!队长、支书负责落实!——县革委。”
刘队长皱着眉在知青点外喊:“都回来,把以前的信、现在的信、将来的信一封不落,交出来!”
江妍听见这话,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手正端着热水壶,一下没握住,水洒在地面上,瞬间就凉透了。
晚饭没做。
屋里很静,她坐在炕头,把抽屉里的信一封封翻出来。
每一封都是这辈子重新来之后写的,有些是寄不出去的,有些只是写给以后的自己。
可她心里清楚。
她穿过来的身份若真被翻出来,哪怕没有任何实际证据,别人只要一个你不对劲,她就完了。
上辈子她死得不明不白,这辈子才过了三个月,日子还没坐热,就又要被盯上了。
那晚,她没睡。
风灌进窗缝,炕烧得不够,她坐在炕沿,披着棉被,把那些信,一封封烧了。
不是舍不得,是怕留下。
纸在火上卷起,信上的字变成灰。
最后一封,是她写给明年秋天的:
“我现在能做饭,会种地,也不怕人了。我想,如果能这样多活几年也不算坏事。”
她盯着那一行字,眼角发酸。
烧完,她把灰倒进煤火里,压得实实的。
第二天,村里来了县里的人。
穿呢子大衣,说话不紧不慢,嘴里一口“同志、检点、信息一致”。
“这个叫江妍的,交信了吗?”
刘队长愣了下:“她说写了些练字的信,不是寄给人的。”
“有没有原件?”
“她说烧了。”
“为啥烧?”
“她说自己常年有病,怕纸气闷人。”
那人没说话,只记了一笔。
下午,江妍正在灶屋翻面糊,门口忽然来了人。
是程野。
他穿着旧军棉衣,袖口擦过雨泥,脸上的风劲儿还没散干。
她本来以为他是来添柴的。
可他开口就说:“县里那人我认得,参军那年他是审兵处的。”
她怔了一下。
“你……去见他了?”
“没说太多,只说你干活踏实,是吃过苦的,不像那些调剂下乡出来的。”
“他说什么?”
“他说你眼神太干净,不像编的。”
她没说话,手里的面铲搁了下来。
“你到底为啥这样做?”她终于开口,声音有点抖,“你知不知道要是他说我有问题,我连离开南溪的机会都没有。”
“我知道。”
“那你还……”
“因为我看你。”
他说得不急,也不柔,就像在炕上削萝卜那样,一刀一刀,削得干净利落。
“你一个人扛柴、生火、干活、记账,还得撑着别人不说你嘴硬。我看着烦。”
“你烦我?”
“我烦你不把事说清楚,什么都自己兜着,好像谁都欠你一样。”
她被噎住了,张了张嘴,没回。
“你到底想我怎么样?”她忽然问。
声音很低,但像火尖上的油,噼啪地响着。
他看着她,没躲,也没咧嘴。
“我想你愿意的时候,留下来。”
“不是留下来当灶头管饭的,也不是留下来当我屋里的女人。”
“是你愿意留下来,就自己站在这地上。我不碰你,不逼你,不说那些有的没的。”
“但你要是回头了,南溪这地,我能让出一半来。”
她心里一颤。
不是因为他说得多重情,而是因为他说得太轻
轻得像真能做到。
不是承诺,是现实。
不是缠人,是腾地。
那天晚上,她没再咳嗽。
不是因为病好了,是因为她知道:
她不是孤身一人了。
不是有人为她哭、为她喊、为她背黑锅,而是
有一个人,会在风里看她一眼,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帮她把风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