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到底谁帮谁
柳河乡乡政府的走廊里,暖气片只热了半截。
李建国攥着草签的承包协议,指尖把纸页捏出了褶皱。
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隐约能听见乡书记汪江河的咳嗽声 —— 这位五十出头的老书记,烟抽得凶,每到冬天就咳得直不起腰。
“进来。” 汪江河的声音混着咳嗽传出来。
李建国推开门,煤炉里的烟顺着炉口往外飘,把墙上 “农业学大寨” 的标语熏得发暗。
汪江河正对着搪瓷缸子吐痰,缸沿的茶渍结了层褐黄的壳;乡长陆满仓坐在对面的旧沙发上,手指在膝盖上转着烟卷,烟丝掉了一裤腿。
“书记,乡长,这是药酒厂的承包协议。”
李建国把协议放在桌上,纸页在风里颤了颤——窗户缝没糊严实,寒风灌进来,带着河滩的沙砾味。
汪江河没看协议,先端起缸子喝了口热茶,茶叶在水里打着旋:“就是你说的那个收药材的梁金涛?”
“是。” 李建国往前凑了凑,“跟市上的郑局长有亲戚关系,他有收购渠道,说能把药酒的品质找回来。”
他想起梁金涛眼里的劲,补充道,“这小伙子实在,经济实力还算可以,诚意挺足。”
陆满仓终于把烟卷点上,烟雾在他眼前散开:“建国啊,你刚从沿海回来,有些事不懂。这国营厂子,说承包就承包,步子是不是太大了?”
他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星子窜起来,“上面要是问起来,咱们怎么说?说把国营资产给个人了?”
李建国的心沉了沉。
他早料到会有顾虑,却没想到第一关就是 “步子太大”。
他从包里掏出沿海带回来的《经济参考报》,指着上面的 “承包经营” 报道:“乡长,你看,沿海的国营厂子早就这么干了。
药酒厂现在欠着工资,再不盘活,年底工人上访,乡政府更难办。”
“那也不能一步到位。” 汪江河把协议往旁边推了推,缸子在桌上磕出轻响,“咱柳河乡就这一个国营厂,真包给个人,县上领导咋会怎么看?
郑局长那边是打过招呼,可他是市里的,真出了岔子,他能替你我担着?”
李建国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他在沿海见过开发区的厂子,机器 24 小时转,厂长跟工人一起扛箱子,哪有这么多顾虑?
可他知道,跟这两位快到退休年龄的领导说这些,等于白说。
他们要的不是发展,是 “不出事”。
“那您看……”
李建国的声音低了些。
陆满仓抽了口烟,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折中一下。让梁金涛经营,但厂子性质不变,还是国营。
他出资金,出人手,咱派个会计盯着账。赚了钱,先补工人工资,剩下的他拿大头;亏了,他自己担着。”
“这……”李建国愣住了,“国营性质不变,他还怎么放手干?会计盯着账,事事要汇报,跟原来没有区别嘛!”
“区别大了。” 汪江河终于拿起协议,手指在 “国营” 两个字上敲了敲,“性质不变,上面问起来,咱能说‘试点经营’;让他担风险,郑局长那边也挑不出错——毕竟是他介绍的人。”
他把协议推回给李建国,“就这么定,你去跟梁金涛说。”
李建国拿起协议,纸页边缘被他捏得发皱。
他突然想起刚到柳河时,叔叔跟他说的 “先稳后动”,当时他觉得是保守,现在才懂,这“稳”里藏着多少怕担责的心思。
“书记,这样怕是留不住人。” 李建国还想争取,“梁金涛要的是自主权,不是替咱打工。”
“留不住就再说。” 陆满仓站起身,往门口走,“总比直接包出去强。
真出了问题,你我,还有书记,谁都跑不了。” 他的棉鞋在地上蹭出轻响,“建国啊,你还年轻,仕途长着呢,别冒风险。”
汪江河也跟着起身,咳嗽了两声:“就按满仓说的办。会计我让财政所的老周去,他稳妥。”
李建国走出办公室时,走廊里的暖气片更凉了。
他望着墙上的标语,突然觉得 “农业学大寨” 那几个字刺眼——学的是干劲,可现在这两位领导,连试一把的勇气都没有。
回到宿舍,他把协议扔在桌上,从床底翻出沿海的照片——开发区的厂房亮着灯,卡车排着队,工人脸上有笑。
他摸了摸照片上的厂房,突然觉得无力。
他想不通,为什么盘活一个厂子,要考虑这么多 “上面怎么看”“会不会担责”,而不是 “能不能让工人吃上饭”。
傍晚时,他给熟识的一个朋友打了个电话,听筒里的电流声滋滋响。
他把 “国营性质不变”“派会计监管” 的条件说完,听筒那头沉默了半天。
“我听明白了,你们书记和乡长的意思是,让四十八军户乡的那个承包人出钱出力,还得听你们的?”
听筒那头终于有了声音。
李建国捏着听筒,指节发白:“老弟,这是目前我能帮他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让先干着,要是顺了,以后再谈自主权。”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我给你打这个电话,就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听筒那头又沉默了会儿,传来有些低沉的声音:“老同学,你们三位领导都想错了一件事。
梁金涛是来帮你们摆脱困境的,而不是你们在帮他。
你们提出的那些条条框框,反而在束缚他的手脚。
如果我是你的话,尽力在领导面前给梁金涛争取到,会计只管账,不能插手生产;邹师傅的话,厂里得听。”
“这个......我先试试再说吧。”
李建国长叹一口气,挂了电话,却没觉得轻松。
他知道,这折中方案像块夹板,夹着梁金涛的手脚,也夹着他的抱负。
窗外的河滩在暮色里泛着白,像条没尽头的路。
李建国坐在桌前,重新起草协议,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响。
他想起汪江河说的 “仕途长着呢”,突然觉得这仕途,就像柳河乡的土路,坑坑洼洼,想往前走,就得绕着石头走。
炉子里的煤快燃尽了,屋里渐渐冷起来。
李建国往炉子里添了最后一块煤,看着火星子慢慢灭下去。
就像他心里的那点热乎劲,被现实的寒风,吹得越来越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