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放手让能人干
桑塔纳的尾灯在柳河乡的土路上缩成个小红点时。
李建国正站在乡政府门口的老榆树下抽烟。
烟卷烧到了指尖,他才猛地回神,把烟蒂往鞋底摁灭。
十月的风卷着河滩的沙砾,刮得脸生疼,像在提醒他——刚才梁金涛离开时,眼里的那点光亮,是他这大半年来,在柳河乡见过最鲜活的东西。
“李乡长,食堂还留着洋芋面条子。”
传达室的老王探出头,手里的搪瓷缸冒着白汽。
李建国 “嗯” 了一声,往食堂走。
水泥地上的裂缝里嵌着沙,是前几天下雨时从河滩冲来的。
食堂的大铁锅锅盖半掩着,剩下的甜洋芋面条子结了层薄皮。
他盛了半碗,撒了一点点盐,就着凉拌菜开始吃。
面条里面的洋芋条有点硬,嚼起来像在啃去年的包谷芯。
这晚饭像极了他现在的日子——看着是热乎的,咽下去却总带着点涩。
三个月前刚接到调令时,他可不是这样。
那会儿他在沿海县城的镇政府当文书,每天看着集装箱卡车从国道上呼啸而过,码头的吊臂昼夜不停地转。
叔叔从千里之外的家乡打来长途电话,通话的内容简单扼要:“回柳河当副乡长,主抓经济”。
当时的他,漫卷诗书喜欲狂,连夜收拾了行李,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帆布包里装着从沿海带回来的《经济时报》,上面的 “市场经济”“承包经营” 字眼被他圈了又圈。
他以为自己是来乘风破浪的。
第一次在柳河乡班子会上发言,他掏出准备了三晚的稿子,说要“盘活乡属企业,带动农户增收”。
坐在主位的乡长端着搪瓷缸笑:“建国啊,柳河乡就一个药酒厂,还是个要饭的摊子。你能让它不欠工人工资,就谢天谢地了。”
当时他还不服气。
第二天就骑着乡政府的二八大杠去了药酒厂。
厂房的铁门锈得掉了漆,推的时候 “吱呀” 响,像在哭。
车间里的发酵罐蒙着灰,角落里堆着没卖出去的药酒,纸箱潮得能拧出水。
副厂长搓着手说 “上个月工资还没发”,工人蹲在墙角抽烟,见了他连眼皮都懒得抬。
他站在空荡荡的车间里,突然想起沿海的罐头厂——流水线 “哒哒” 地转,工人戴着白帽快手打包,货车在门口排着队等装货。
那时候他觉得,经济就该是这样热气腾腾的。
可在这里,连空气都是凉的。
“李乡长,这月的经济报表还填不填?”
会计抱着账本走进食堂,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建国把粥碗推远:“填。就写‘药酒厂正常生产,暂无新增产值’。”
会计叹了口气,小心翼翼问道:“西街的老杨推着自行车走街串巷磨剪刀菜刀挣了二十块,孟家老太太赶集卖鸡蛋挣了五块,要不要加上去?”
李建国没说话。
这大半年,他的经济报表就靠这些零碎撑着。
有时候他看着报表上的“副业收入二十七元”,真想把笔摔了。
他在沿海见的老板,一顿早饭钱都比这多。
回宿舍的路上,路过乡政府的公告栏。
管农业的副乡长贴了新通知,红纸上 “秋收防火”四个大字写得笔挺;管教育的副乡长贴了运动会照片,孩子们举着小红旗笑。
只有他的那块栏,还贴着半年前的“药酒厂招工启事”,边角卷得像朵花。
宿舍是间土坯房,墙皮掉了块,露出里面的麦秸。
他从床底拖出个纸箱,里面是从沿海带回来的东西:一本《市场营销学》,封皮磨掉了角;一张开发区的照片,照片里的高楼在夕阳下泛着金;还有叔叔写的信,说 “柳河穷,但有土地有药材,你好好干”。
他摸着照片上的高楼,突然想起刚才梁金涛签合同时的样子。
那年轻人看着土,眼里却有股劲,说 “只要根扎正了,不怕起不来”。
他当时还在心里笑——这烂摊子,根早就烂了。
可现在坐在空荡荡的宿舍里,他又有点动摇。
上个月去县上开会,县领导说 “要放手让能人干,别让国营的架子捆住了”。
他当时没往心里去,总觉得 “国营” 两个字是面子,不能丢。
可刚才看梁金涛盯着仓库里的药材眼睛发亮,看发酵罐时手指在锈迹上划来划去,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面子是挣来的,不是守来的。
窗外的河滩在月光下泛着白,像条没尽头的路。
他想起刚到柳河时,叔叔送他到村口,说 “我年轻的时候在柳河种过黄芪,这土养药材,也养人,就是得有耐心”。
那时候他不懂,觉得耐心顶不上一辆货车。
现在他好像有点懂了。
他从抽屉里翻出药酒厂的老账本,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十年前的产销记录:“1985 年,枸杞苁蓉酒销省百货公司 500 箱”“1986 年,获地区优质产品奖”。
字迹是前任厂长写的,有力得很。
他着那行 “优质产品奖”,突然想去车间看看。
夜风吹过酒厂的铁门,“哐当” 响。
他推开门,月光把车间照得发白。
发酵罐的锈迹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幅老画。
他走到最里面的发酵罐前,这是当年获奖时用的老罐,罐身上还贴着 “优质” 的红标签,虽然褪色了,却还能看出鲜亮的底色。
“说不定……真能行。”
他对着空车间轻声说,声音被风吹散,却像颗种子落进了心里。
回到宿舍时,窗纸已经泛白。
他找出稿纸,在上面写下 “药酒厂承包后续工作安排”,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响。
外面传来乡政府的起床号,有人在院子里打水洗漱,搪瓷盆碰撞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在给新的一天敲开场锣。
他抬起头,看见窗台上的《市场营销学》被晨光镀上了层金边。
突然觉得,这柳河乡的秋,虽然风大,却也藏着点盼头。
就像那罐老发酵罐,看着锈了,说不定再擦一擦,还能酿出当年的好酒。
他拿起笔,在稿纸上又添了一行:“联系退休大师傅,协助梁金涛恢复酿酒工艺”。
字迹还带着点生涩,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