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亲人在家就在
峡口村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
包谷地的残秆在风里摇晃,像无数根瘦长的手指。
梁福海陪着梁福朝站在空荡荡的院门口,脚下的碎砖还带着白日的热气——那几间住了半辈子的土房子,已经荡然无存。
只有墙角的杏树孤零零地立着,枝头还拴着那些深浅不一的红布条,在余晖里像串跳动的火苗。?
树影在地上轻轻摇晃,金光顺着叶缝漏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梁福朝的烟袋锅在手里攥着,铜烟锅被磨得发亮,却半天没往嘴里送。
“老八,往长远看。”
六爸梁福圭不知啥时候站在身后,手里捏着根烟,烟卷在指间转了转。
这阵子他跟着梁金涛抽带过滤嘴的烟,倒把抽了一辈子的旱烟给搁下了。?
梁福朝的脸在夕阳里显得有些僵硬,声音却很平静:“不用你说,我知道。”
他蹲下身,手指在原来的屋角划了划,那里还留着半截砖,是他当年亲手砌的。?
梁福圭跟梁福海对视一眼,故意逗他:“知道还站在这儿?难不成等着房子自己长出来?”
梁福朝默默往烟锅里填旱烟,烟丝在口袋里搅了半天,才勉强凑够半锅,闷声闷气地说:“我看看杏树。”?
“早给你围上了。” 梁福圭笑着指了指树干,“河涛、金水、金涛,还有小虎、小丫他们几个拿木头都给你围起来了。放心吧,没人动……”
梁福朝的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溅起来又很快灭了。
六爸递过来一根带过滤嘴的烟:“金涛不是给咱俩各整了一条?别老抽这个了,呛得慌。”
梁福朝瞅了瞅六哥夹烟的姿势——食指和中指翘着,比年轻人还像模像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嘟囔了句:“年轻人乱花钱,咱不能跟着瞎造。”?
梁福海在旁边看得直乐,刚要说话,就见梁金涛抱着孩子,赵秀芬跟在后面走过来。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孩子的笑声像串银铃,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荡开。
“爸,六爸、八爸,开饭了。”
赵秀芬的声音软软的,像刚蒸好的洋芋包子。?
梁福海赶紧把孩子接过来,小家伙在他怀里蹬着腿,小手正好抓住他的胡子。
“我先抱孩子回去,你们赶紧收拾。”
他往院外走,脚步轻快——小孙孙身上的奶香味,比啥都让人舒心。?
“八爸,锁上门走吧。” 赵秀芬走到篱笆边,帮着把歪了的木头扶正。
梁福朝却摇了摇头,眼睛扫过院里的钢筋和水泥:“满院子都是值钱东西,不留人看着哪行?
我在这儿守着,给我带口饭回来就行。”
他往帆布盖着的钢筋堆瞥了瞥,“这里面有啥,峡口村的人哪个不知道?还想学诸葛孔明唱空城计?”?
梁金涛被他说得笑了:“八爸,霍队长让两个师傅在这儿守着,您就放宽心。再说了,咱村谁不知道您在这儿?借他们个胆子也不敢来。”
赵秀芬也帮腔:“六妈蒸了您爱吃的洋芋擦擦,再不去就被小虎抢光了。”?
梁福朝这才慢悠悠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那我锁门。”
他从裤腰带上解下钥匙,铜钥匙串在夕阳下闪着光——这串钥匙他带了三十年,原来上面挂着老房子的钥匙,现在又添了收购站的,沉甸甸的像串念想。?
往梁金涛家走的路上,能听见院子里传来的说笑声。
张振铭正跟霍队长斗拳,霍队长输了酒,举着个大碗嚷嚷:“再来!这把我肯定赢!”
张振铭把脖子一梗:“一碗哪够?至少三碗,咱学武松喝个痛快!”?
梁金涛刚进门,就被韦小强拽住:“哥,该你敬酒了。”
他接过酒瓶,逐桌给人倒酒。
“累了一天,吃好喝好。”
话简单,却说得实在,男人们举着碗应着,女人们则在旁边笑着剥蒜,屋里的热气混着肉香,把傍晚的凉意都驱散了。?
到了韦小强妈这桌,梁金涛特意多倒了点酒:“三姨娘,您今天可得喝点。
中午的洋芋包子,一大半都是您包的。”
三姨娘赶紧捂住碗:“我一个女人家,喝啥酒?让人笑话。”
她的脚脖子还肿着,却非要帮着包包子,说 “坐着也能干活”。?
“谁敢笑话您?” 梁金涛把碗往她面前推了推,“喝点活血。实在喝不了,就拿它揉揉脚脖子,也管用。”
三姨娘被他说得没法子,只好端起碗抿了一小口,酒液在舌尖转了转,脸一下子红了,像抹了胭脂。?
回到自己桌时,霍队长正举着个大碗研究。
碗底有个 “王” 字,是用铝硬币划的 —— 来帮忙的人都从家里带了碗,怕混了,就在碗底做了记号。
“这能抠掉不?”
霍队长的手指在 “王” 字上抠着,眉头皱得紧紧的。?
“抠掉就找不着主儿了。” 梁金涛笑着倒酒,“这是我王家表叔家李的碗,他说划个‘王’字,就像给碗盖了章。”
霍队长这才住手,把碗往桌上一放:“还是你们村里讲究多。”
他端起酒杯跟梁金涛碰了碰,“你这房子盖得实在,跟你这人一样。”?
张振铭在旁边起哄:“老霍这是喝多了,开始说胡话了。”
霍队长把眼一瞪:“我没喝多!我是说,能想着给老人们盖房,这心就比钢筋还实在。”
他这话一出,桌上的人都跟着点头,连正在扒蒜的六妈都停下了手,眼里闪着光。?
梁金涛端着酒杯站起来,往八爸六爸那桌举了举:“今天多亏了大伙帮忙。这杯酒,敬各位长辈,敬各位乡亲。”
酒液入喉时暖暖的,他看着满屋子的人——六爸正给八爸夹肉,六妈在跟三姨娘说悄悄话,霍队长和张振铭又开始斗拳,小虎小丫则在追着玩。
突然觉得,拆了老房子不算什么,只要这些人还在,家就还在。?
窗外的夕阳渐渐沉了下去,杏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更长。
梁金涛知道,等明天太阳升起来,地基会挖得更深,钢筋会扎得更牢,就像这日子,一步一步往前挪,总有盖起新房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