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爸的小院早就收拾停当。
六爸和六妈在菜园里拔草,红萝卜缨子稀稀拉拉的。
六妈一边拔一边念叨:“今年这旱情,补种三回都没长起来,怕是连腌咸菜都不够了。”
六爸蹲在旁边捡石子,声音故意提得老高:“可不是嘛,老八这房子也漏雨,前后上了两次房泥才算将就着堵住了。
最主要是地基当初没弄牢固,已经开始下陷了,看样子坚持不了几年了。”
孙干部走到屋檐下,指着墙皮的裂缝:“这房子确实该翻修了。”
年轻小伙掏出卷尺刚要量,突然瞥见梁金涛递来的草图,纸角都磨卷了,上面用铅笔标着房间布局。?
“你这比原来的房子大太多了。”小伙的眉头皱得更紧,“超了规定面积,不好办。”?
梁金涛赶紧指着八爸:“同志你看,我八爸是五保户,膝下无儿无女;六爸六妈也没孩子,将来都得有人照管。
我寻思着盖个大些的房子,把他们都接过来住,省得给政府添麻烦。”
他声音压得低了些,眼角瞟着孙干部,“你看这院里的萝卜都长不好,他们老两口连口吃的都难保证。”?
“这个理由好。”孙干部眼睛亮了,拍了拍年轻小伙的肩膀,“小周,把这条记上——收纳容留孤寡老人三名,为地方政府减轻负担。”?
小周拿着笔的手停在半空:“孙叔,这怎么写呀?培训手册里没说过。”
他脸颊涨得通红,鼻尖上渗着汗,干部服的领口还系得严严实实。?
“就照我说的写。”孙干部往门槛上坐,烟圈在阳光下散开,“基层工作灵活点,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量到西墙时突然回头,烟蒂在指间转了转,问梁金涛道:“你和我们郑所,啥关系?”
梁金涛挠挠头,嘿嘿笑:“没啥关系,就是我老丈人认识他。”?
孙干部突然笑了,烟蒂在鞋底摁灭:“你就装吧。”
随即压低声音,用只有他跟梁金涛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小梁同志,不瞒你说,临出门,我们郑所叫住我,一直强调,说‘梁金涛是实在人,多照看’,如果你跟他没关系,这些话可不会从我们郑所口中说出来。”
梁金涛只好实话实说:“我听我老丈人说,他跟你们郑所是战友,当年可都在南边打过仗。”
“哦,那就不奇怪了。生死兄弟啊!!”
孙姓干部默默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
梁金涛无声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远处,小周在韦小强的帮助下,非常认真地丈量宅基地的各项数据。
每当在笔记本上写下一组数据,他都会抬头朝孙干部跟梁金涛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孙干部再次接住梁金涛递过来的哈德门,引燃吸了以后,关切地问道:“向村委会申请了吗?”?
“哎呀,不知道要这手续。”梁金涛故意露出慌张的神色,“我二哥是村干部,要不我现在去找他补?”
他作势要走,八爸这时正从屋里拎出暖水瓶:“先喝口水,急啥。”?
“不用了。”孙干部朝年轻小伙使了个眼色,“我们路过村委会,让你二哥顺便补了就行。”
他走到院门口突然停住,回头看了眼菜园里的六妈,“你这萝卜确实该浇水了,盖房时别忘了在院里打口井。”?
六妈停下手里拔草的动作,抬头看着孙干部问道:“那领导,我问问啊,在自己院子里打井需要你们给批条子吗?”
“那倒不需要。”
孙干部笑说道。
“那就好。到时候我一定让金涛记着这件事。”
六妈说完话,低下头继续拔萝卜地里的杂草了。
从梁金涛八爸家出来,小周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还在发愣,孙干部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走了。”
小伙子这才反应过来,跨上车时还在嘀咕:“孙叔,这合规程吗?”?
“啥规程?”孙干部蹬着车往村委会方向走,“等你像老郑那样在土管所待十年,就知道规程是啥了。”
风把他的话吹得断断续续,小周愣在原地,车把晃了晃——他总觉得自己在学校学的那些条例,到了乡下全不管用了。?
看着自行车消失在巷道尽头,三位老人突然松了口气。
八爸把破棉袄往地上一摔,笑骂道:“你小子让我穿这破袄,秋老虎这么毒,后背都湿透了!”
他摸了摸腰,“早上还偷偷往里面塞了麦秸,硌得慌。”?
梁金涛递过毛巾:“八爸,这不是为了装得像点嘛。”
他看着八爸发红的后颈,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啥像点?”八爸瞪他,“为啥不让你六爸穿?”?
“新房子盖在你院子里,你是主角。”六爸蹲在萝卜地里笑,手里还攥着半截萝卜缨,“再说我这新布鞋,哪能像他那样蹲在地上抽旱烟。”?
八爸突然望向自己的房子,土坯墙在太阳光下泛着暖黄,房檐下还挂着新编的玉米串。
“这房子真要扒了?”他声音有点发颤,手指在墙皮上蹭了蹭——这是他住了三快六十年的地方,墙根的砖缝里还嵌着他年轻时刻的名字。?
“乡土管所的这一关算是过了,可是手续还得县里批。”梁金涛突然想到了什么,“得让郑所长多费心。”
他抓起帆布包转身就往院外走。?
“你干啥去?”六爸在后面喊,萝卜缨子从手里掉下来。?
“找我老丈人!”梁金涛的声音被秋风卷着,飘过一人多高的院墙,“六妈,你一会儿过去给秀芬说一声,我很快就回来了。”?
八爸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突然捡起地上的破棉袄,往肩上一搭:“我去烧壶茶,等他回来喝。”
六爸跟在后面,突然笑了:“你这老东西,刚还骂人家,现在又心疼上了。”?
两人的影子被太阳光拉得老长,像两根并排的电线杆。
菜园里的红萝卜缨子在风里摇晃,虽然长得瘦小,却透着股不肯服输的劲儿——就像这院里的老人,就像奔波在路上的梁金涛,日子再难,也总能找出盼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