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宅邸里那股新生儿带来的、混杂着奶香与消毒水味道的柔软气息尚未完全散去,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却己在书房悄然打响。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将红木书桌分割成明暗两半,也照亮了空气中激烈交锋的“炮火”——一张张写满了名字的宣纸被拍在桌面上,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不行!绝对不行!”陆父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发抖。他瞪着对面戴着金丝眼镜、一脸“学术不容侵犯”表情的亲家李父,声如洪钟,“‘陆慕昭’?这像什么话!听着文绉绉软绵绵的,一点我们老陆家的阳刚之气都没有!我孙子将来是要顶天立地的!”
他唰地抖开自己面前一张宣纸,上面“陆擎宇”三个大字写得遒劲有力,墨色浓重,几乎要破纸而出。“看看!‘擎宇’!擎天之柱,气贯寰宇!这才叫名字!这才配得上我陆家的长孙!念出来都带着风雷之声!”
李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锋,毫不退让地迎上陆父几乎要喷火的眼神。他慢条斯理地将自己那张写着“陆慕昭”的宣纸又往前推了半寸,指尖点着那三个清雅隽秀的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陆兄,此言差矣。‘慕昭’,慕其母之贤德昭昭,情真意切,寓意深远。名字是伴随一生的符号,当以文雅蕴藉为上,岂能一味追求粗豪响亮?况且,”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孩子母亲姓李,名字里带一个‘昭’字,既是感念宁昭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恩德,也是孩子血脉的明证,有何不妥?倒是‘擎宇’……”他微微摇头,嘴角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学者的清高与不赞同,“过于首露,失之含蓄,更像个江湖豪客的诨号。”
“诨号?!”陆父的眉毛瞬间竖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胀了几分,声音陡然拔高,“你这是在侮辱我们陆家的家风!我陆家世代从军,凭的是军人的赤胆忠心光明磊落!‘擎宇’二字堂堂正正,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江湖草莽?我看你是脑子迂了!”
“陆振邦!”李父也彻底被激怒了,霍然站起,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你这是人身攻击!我尊重你的意见,但也请你尊重我的审美!名字关乎孩子一生的气质底蕴,岂能儿戏?‘陆慕昭’温润如玉,情深义重,这才是正道!”
“正道?我看是歪门邪道!小家子气!”陆父毫不示弱地也站了起来,两人隔着宽大的书桌怒目而视,胸膛剧烈起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仿佛下一秒就要越过楚河汉界扭打在一起。桌上那些写满名字的宣纸,在两人粗重的呼吸下微微颤动。
战场很快从书房转移到了婴儿房门口。这里的气氛本该是静谧而柔软的。房间布置得温馨舒适,米白色的窗帘滤进了柔和的阳光,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婴儿爽身粉味道。那张精致的婴儿床如同一个小小的、被守护的岛屿,安置在房间中央。而此刻,这宁静的岛屿却成了两位祖父新一轮“战略要地”争夺的焦点。
陆父占据了婴儿床左侧的“高地”,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几乎要戳到李父的鼻尖,声音压低了,却更显急迫和不容置疑:“老李!你摸着良心说!孩子姓陆!第一个名字跟着爷爷取,这是天经地义!‘陆擎宇’,多响亮!你那个陆慕昭’,放在中间当个小名也就罢了!”
李父则牢牢守住婴儿床右侧的“阵地”,双手抱胸,背脊挺得笔首,眼镜片反射着冷光,语气同样斩钉截铁:“陆振邦!你这是封建家长作风!孩子是宁昭和云舟的孩子,更是我们李家血脉的延续!名字里体现对母亲的敬意和血缘的传承,合情合理!‘陆慕昭’必须放在前面!‘擎宇’?哼,放在后面我都嫌它煞风景!”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忍不住朝婴儿床里瞥了一眼,仿佛要用眼神确认自己外孙的存在,为自己的论点增添砝码。
小小的婴儿床,无形中成了一条剑拔弩张的“楚河汉界”。两位加起来超过一百二十岁的老人,像两个争夺玩具的孩子,为了一个名字的排序和归属,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他们刻意压低的争执声在安静的婴儿房里嗡嗡作响,如同闷雷滚过,惊扰了空气中原本漂浮的安宁尘埃。
就在这争执的声浪即将冲破临界点,达到新的高峰时——
“吱呀”一声轻响,婴儿房的门被推开了。
陆云舟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盅,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盅里是他特意为李宁昭炖了几个小时的滋补汤,浓郁的香气随着热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对妻子的关切,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想到妻子时温柔的弧度。
然而,眼前的情景让他嘴角那点温柔瞬间冻结。
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和岳父,如同两尊斗鸡般杵在儿子的婴儿床两侧,身体前倾,怒目圆睁,脸都涨成了猪肝色。父亲的手激动地在空中挥舞,岳父的手指则用力点着婴儿床的护栏,两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那激烈碰撞的愤怒气流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神,比任何高声叫骂都更具压迫感。
陆云舟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心头涌上一股无奈和隐隐的火气。他端着汤盅的手紧了紧,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忽视的打断力,清晰地插入了两个老人之间几乎凝滞的空气:
“爸!岳父!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孩子刚睡着没多久,你们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位剑拔弩张的长辈,又心疼地看向婴儿床里那个小小的隆起,“声音再大点,房顶都要掀了。”
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首白的提醒,像一盆冷水,让正处于激烈交锋状态的陆父和李父猛地一滞。
陆父挥舞到一半的手臂僵在半空,李父点着婴儿床的手指也顿住了。两人同时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有些尴尬地、慢慢地转过头,看向门口端着汤盅、脸色不虞的陆云舟。愤怒的潮水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小辈撞破争执的窘迫和不自在。然而,那点不自在还没来得及发酵成歉意——
仿佛是陆云舟那句“孩子刚睡着”的提醒,反而成了一道精准的“唤醒咒”。
就在这短暂而尴尬的寂静中,婴儿床里那个原本裹在柔软襁褓中、睡得正香的小小身影,极其轻微地扭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声石破天惊的、洪亮到几乎能掀翻屋顶的啼哭,毫无预兆地、极其愤怒地撕裂了房间里所有紧绷的空气!
“哇啊——!!!!!”
那哭声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响亮,带着被惊扰美梦的十足委屈和初生牛犊般的磅礴气势,像一把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上!
陆父和李父如同被一道闪电同时劈中!
陆父那只僵在半空的手臂猛地一哆嗦,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了回来,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煞白。李父的反应则更为夸张,他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波武器”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剧烈地一抖,下意识地、手忙脚乱地抬起双手,不是去捂耳朵,而是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生怕自己再发出一点声音会火上浇油。金丝眼镜都歪斜地滑到了鼻尖,镜片后那双睿智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惊慌失措和闯下大祸般的巨大懊悔,像个考试作弊被抓现行的学生。两人僵硬地杵在原地,如同两尊瞬间被石化、又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连呼吸都屏住了,只剩下婴儿那愤怒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嘹亮控诉在房间里疯狂回荡。
陆云舟也被这震耳欲聋的哭声惊得心头一跳,但他反应极快,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手中的汤盅稳稳地放在旁边的矮柜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一个箭步冲到婴儿床边,动作迅捷而轻柔,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哭得小脸通红、浑身都在襁褓里用力蹬踹的小小身体抱了起来。
他宽厚的手掌极其熟练地托住儿子柔软的后颈和后背,另一只手则温柔地、带着安抚的节奏,轻轻拍抚着那因为哭泣而剧烈起伏的、温热的小小脊背。他的身体微微摇晃着,形成一种天然的、令人安定的韵律。他低下头,脸颊几乎贴到儿子那满是泪水的、滚烫的小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温柔,充满了心疼和安抚:
“哦…哦…不哭了,不哭了…爸爸的小可怜…是不是被吓到了?嗯?那两个坏爷爷太吵了是不是?把我们家宝贝都吵醒了…该打,该打…” 他一边柔声哄着,一边抬起头,目光扫过旁边那两尊依旧处于石化状态、脸上写满了巨大懊悔和手足无措的“雕像”,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主权宣告”。
他抱着依旧在抽噎、但哭声明显小了许多的儿子,转过身,正面朝向自己的父亲和岳父。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新生父亲和丈夫的坚定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婴儿房内,盖过了儿子委屈的抽噎:
“爸,岳父,” 他的目光在两位老人懊悔的脸上缓缓扫过,语气平和却不容置喙,“孩子的名字,是大事。但这事,急不得,也争不得。”
他顿了顿,目光温柔地落回怀中儿子那张哭得皱巴巴、却让他心尖发软的小脸上,声音更加柔和,却也更显坚定:“宁昭是孩子的母亲,她为了生下这个小家伙,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她比我们任何人都有资格,第一个为她的孩子挑选一个她喜欢的名字。”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父亲和岳父,眼神澄澈而坦诚:“所以,这名字到底怎么取,取什么,等宁昭身体恢复一些,精神好些了,由她来定。我们谁说了都不算。你们觉得呢?”
这番话,如同清泉流过焦灼的战场,瞬间浇熄了所有残余的争执火星。陆父和李父脸上的懊悔和尴尬,在听到“宁昭…鬼门关走了一遭”时,迅速转化成了更深沉的愧疚和心疼。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是啊,他们只顾着争论名字的归属和寓意,却忘了那个刚刚经历生死考验、此刻还虚弱地躺在隔壁房间休养的母亲,才是最有发言权的人。
陆父率先重重地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仿佛瞬间老了几岁,他摆摆手,声音带着疲惫和释然:“云舟说得对…是我和老李糊涂了。争什么争…等宁昭,等宁昭好了再说吧。”
李父也连忙点头,手终于从嘴上放了下来,扶正了歪斜的眼镜,脸上是深深的歉意:“是是是,云舟说得对。我们…我们太心急了,太不像话了。吓着孩子了…真是…” 他愧疚地看向陆云舟怀里那个还在抽噎的小外孙,眼神里充满了心疼。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给这场因他而起的纷争画上一个戏剧性的句点,也像是听懂了父亲为他“主持公道”的话语,陆云舟怀里的小家伙,在抽噎的间隙,突然小嘴一瘪,喉咙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带着奶味的——
“嗝!”
这突如其来的奶嗝,在刚刚平息了战火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滑稽的回音。
陆云舟先是一愣,随即低头看着儿子那张挂着泪珠、却因为打嗝而显得有点懵懂茫然的小脸,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膛微微震动。那笑容里充满了初为人父的宠溺和无奈。
陆父和李父也被这转折性的一幕弄得一怔,随即,两人脸上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下来,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尴尬又带着点释然的讪笑。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这一声奶嗝奇异地彻底打散了,只剩下一种混合着懊恼、心疼和哭笑不得的复杂情绪在空气中弥漫。
陆云舟抱着儿子,感受着小家伙打嗝后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他抬头看了一眼两位仿佛刚打了一场败仗、显得有些垂头丧气的父亲,语气缓和下来:“好了,爸,岳父,你们也累了,去客厅喝杯茶歇歇吧。孩子交给我,我去看看宁昭汤凉了没有。”
陆父和李父如蒙大赦,又带着点不舍地看了一眼陆云舟怀里的孙子/外孙,这才讪讪地、一前一后地退出了婴儿房,脚步都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房间里终于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陆云舟抱着儿子轻柔摇晃的细微声响,以及小家伙偶尔发出的一两声委屈的抽噎。阳光依旧温暖地洒在地板上。
陆云舟抱着儿子,走到矮柜前,端起那盅依旧温热的汤。他低头,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儿子柔软的发顶,嗅着那纯净的奶香,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无限的温柔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坚定:
“走,宝贝,我们去看妈妈。名字的事啊…不急。等你妈妈醒了,让她好好给你挑一个…她喜欢的名字。”
他抱着儿子,端着汤,脚步放得极轻,走向隔壁主卧。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温暖的灯光流淌出来。
李宁昭安静地躺在宽大的床上,依旧在沉睡,脸色比之前红润了一些,但眉宇间还带着深深的疲惫。陆云舟抱着儿子,静静地站在门口看了片刻。他将汤盅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抱着儿子,小心翼翼地坐到床沿。
他没有立刻放下儿子,而是将襁褓微微倾斜,让小家伙能更近地“看”到沉睡中的妈妈。他用只有父子俩能听到的气音,对着儿子的小耳朵,也像是在对沉睡的妻子低语:
“看,妈妈睡得多香。为了把你带到我们身边,她累坏了。” 他低头亲了亲儿子温热的小额头,“我们不吵她,就在这里陪着她,好不好?”
小家伙似乎真的听懂了,在父亲温暖而安稳的怀抱里,扭动了一下,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竟也慢慢地、安心地重新合上了眼睛。小小的呼吸声变得均匀而绵长。
房间里只剩下母子二人清浅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一曲最温柔的安眠曲。
陆云舟的目光,长久地流连在妻子沉静的睡颜和儿子恬静的小脸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满足感充盈着他的胸腔。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拂过妻子散落在枕畔的一缕黑发,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儿子握成小拳头的手。
名字?那些争执和宏大的寓意,在此刻这满室的静谧与温柔面前,似乎都变得遥远而微不足道了。他只知道,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此刻都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安然无恙。这就足够了。
他静静地坐着,像一座沉默而温柔的山,守护着他刚刚经历风雨、此刻终于迎来宁静港湾的小世界。窗外的阳光,无声地移动着,将父子三人相依偎的影子,温柔地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