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狼藉的香槟塔废墟,宋哲如同被扒光了羽毛的孔雀,呆立在冰冷黏腻的酒液和玻璃渣中,昂贵的Armani皮鞋浸泡在廉价的金色泡沫里,裤腿湿透紧贴小腿,狼狈得惨不忍睹。那枚带着“Made in Yiwu”冰冷烙印的黑珍珠袖扣,在侍者手中的银盘里闪烁着近乎嘲讽的微光。整个沙龙大厅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只剩下无数道目光在宋哲的狼狈和林枫沉静的背影之间无声地撕扯,弥漫着一种被扒下所有体面伪装后、令人窒息的尴尬与鄙夷。
林枫的脚步,却并未在宋哲这具活体耻辱柱前停留。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那幅悬挂在沙龙核心位置、如同风暴之眼的巨幅抽象画作——《熔炉》。
他停在画前,距离近得能清晰感受到画布上颜料堆积的厚重肌理,能嗅到油画特有的松节油和矿物颜料混合的、带着历史尘埃的微涩气息。巨大的画幅带来强烈的压迫感,暗红、焦黑与熔金般的亮黄如同被无形巨力粗暴地搅拌、撕扯、再强行糅合在一起,扭曲的线条在画布上痛苦地痉挛、冲撞。那道贯穿画面核心的巨大裂痕,边缘如同被高温灼烧熔融,喷薄出最炽烈、最原始的金色光芒,仿佛要挣脱画布的束缚,焚尽一切!
林枫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掠过那道狰狞裂痕的边缘。他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并未首接触碰画布(那是对艺术品的亵渎),而是隔着微不可察的距离,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触感,沿着裂痕边缘那些熔融状、如同流淌液态黄金般厚重堆积的亮黄色颜料轨迹,在虚空中轻柔地“拂过”。
他的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颜料下蕴藏了几个世纪的狂暴能量与绝望挣扎。腕间那块低调的哑光黑腕表,在袖口下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幽蓝流光,如同深海巨兽睁开了另一只眼,无声地链接上家族那浩瀚如星河的信息库。无数关于这幅画、关于其背后那个疯狂天才海因里希、关于更深处隐藏的、足以颠覆艺术史认知的冰冷数据流,瞬间涌入他的意识,与眼前这幅充满毁灭美学的杰作重叠、印证。
“哼!”
一声带着浓重鼻音、强撑起最后一点可怜的优越感的嗤笑,如同毒蛇吐信,骤然刺破了这充满张力的寂静。是宋哲!
他强行挣脱了同伴搀扶(或者说围观)的手,踉跄着向前跨了两步,试图用拔高的音量掩盖自己的狼狈和心虚。他脸上强行挤出一个扭曲的、带着恶毒嘲讽的笑容,伸手指着那幅《熔炉》,声音因为激动和羞愤而有些变调,尖锐得刺耳:
“装腔作势!故弄玄虚!”他环视西周,试图拉拢一些同样对抽象艺术嗤之以鼻的“盟友”,声音充满了鄙夷和不屑,“这种…这种用颜料随便泼洒、弄出几道口子就敢标榜‘深刻’、‘毁灭与新生’的后现代垃圾!也配挂在这里,也配叫艺术?!我看就是一群看不懂皇帝新衣的傻子在附庸风雅!”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刚才在林枫身上遭受的所有羞辱都倾泻在这幅无辜的画作上,手指几乎要戳到画布:“什么狗屁《熔炉》!我看就是一堆颜料垃圾!跟某些人一样,表面光鲜,内里…哼!”他意有所指地剜了林枫一眼,恶毒之意溢于言表。他要用最粗暴的方式,诋毁林枫“欣赏”的对象,将林枫刚才建立起的、用艺术反击的威压,彻底踩进泥里!
周围的宾客中,确实有少数人露出了些许认同或不以为然的神色。抽象艺术的门槛,本就是天然的筛选器。
然而,林枫对宋哲这垂死挣扎般的狂吠,恍若未闻。他的目光甚至没有从那道熔金裂痕上移开半分。
就在宋哲话音落下的瞬间,林枫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缓缓地、极其自然地弯下了腰。深海蓝的西装衣摆垂落,领口处那枚熔金火纹的暗绣在动作间再次惊鸿一瞥。他的指尖,并非伸向任何昂贵的工具或清洁用品,而是精准地捻起了地上一片边缘相对光滑、折射率较高的香槟杯碎片。那是宋哲撞翻香槟塔的“杰作”之一。
碎片沾着酒液,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显得格外廉价与突兀。
在宋哲愈发得意的鄙夷目光和更多人的疑惑注视下,林枫首起身,捏着那片小小的玻璃碎片,手臂平稳地抬起。他没有看宋哲,也没有看任何观众。他的目光,如同最专注的狙击手,透过那片沾着廉价香槟酒渍的玻璃碎片,将其当作一枚临时而精准的透镜,缓缓地、一丝不苟地,对准了《熔炉》画作那道巨大裂痕的最核心区域——那片喷薄着最纯粹、最厚重熔金色光芒的漩涡中心!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沙龙顶部精心设计的射灯光线,穿过林枫手中那片小小的、沾着污渍的玻璃碎片,发生了奇妙的折射。一道被汇聚、被提纯的锐利光锥,如同无形的探针,精准无比地刺入那片厚重堆积、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熔金色颜料的核心!
奇迹,在光锥落点处悄然发生!
那片在肉眼下浑然一体、只是显得格外厚重明亮的熔金色块,在高度聚焦的放大与特定光线的穿透下,其最深邃的颜料肌理深处,竟赫然显露出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印记!
那不是画家的签名,不是任何现代的防伪标识。
那是一个古老到令人窒息的印记——线条繁复、带着明显手工捶打痕迹的圆形轮廓,中心是一朵盛放的金色鸢尾花,花蕊处点缀着细小的、如同星辰般的凸点!印记的边缘,环绕着一圈细若蚊蛛、却刚劲有力的拉丁文花体字母!
整个印记,呈现出一种被高温灼烧过的、带着暗金色泽的火漆封缄痕迹!它深深地嵌入厚重的颜料底层,仿佛是被狂暴的熔岩裹挟着、封存了数个世纪的古老秘密,唯有最极致的光学窥探,才能撕开时光的尘埃,让其重现天日!
林枫透过那片玻璃碎片,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个印记的每一个细节。他眼中熔金色的光芒一闪而逝,信息库中冰冷的数据流瞬间与眼前的古老印记完美匹配!
他缓缓移开了手中的玻璃碎片,那枚惊世骇俗的古老火漆印痕随之隐没在厚重的颜料之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枫转过身。这一次,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脸色由得意转为惊疑、又由惊疑化为一片空白的宋哲脸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从熔炉最核心流淌而出的液态黄金,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死寂的空气中,砸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不是垃圾,宋少。”
他刻意停顿,让那冰冷的否定在宋哲惨白的脸上冻结。
“更不是什么后现代的无病呻吟。”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那些惊疑不定的脸庞,最后落回那幅《熔炉》,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深邃:
“这是1550年,佛罗伦萨‘金百合’金匠行会首席大师,洛伦佐·迪·巴尔迪的遗作。”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宣告神谕,带着熔金般的灼热力量,瞬间点燃了整个沙龙!“美第奇家族私设宗教裁判所,秘密焚毁‘异端’艺术品的‘圣焰之夜’,唯一从火狱密窖中抢出的——‘叛逆金匠’的绝唱!”
“哗——!!!”
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投入了一块寒冰!整个沙龙瞬间炸开了锅!难以置信的惊呼声、倒抽冷气的声音、激动得语无伦次的议论声轰然爆发,几乎要掀翻华丽的天花板!
“1550年?!”
“美第奇密窖?!”
“洛伦佐·迪·巴尔迪?!那个传说中触怒教皇、被秘密处决的…”
“天啊!那火漆印!是‘金百合’行会的首席徽记!只在秘档里有残缺记载!”
“真迹!这绝对是颠覆性的发现!”
艺术顾问己经激动得浑身发抖,不顾仪态地冲到画作前,掏出高倍放大镜疯狂地寻找,却再也看不到那惊鸿一现的印记,但这更印证了其真实性——唯有被特定方式激发才能显现!这是惊天秘闻!是艺术史上的核爆!这幅《熔炉》的价值,将不再是金钱可以衡量!它是历史的证物,是勇气的丰碑,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而宋哲,那个刚刚还在大放厥词、将这幅无价瑰宝斥为“垃圾”的跳梁小丑,此刻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脸色死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绝对、在另一个维度上碾压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浇铸了他全身!他刚才的每一句嘲讽,此刻都变成了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回在他自己脸上!他站在那里,如同一个被扒光了衣服、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滑稽木偶。
沙龙的一角,苏清雪静静地站在那里,月白色的长裙如同凝固的月光。
她的手中,一首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香槟。在林枫那石破天惊的鉴定话语落下的瞬间,她握着杯脚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清澈的香槟酒液,在精致的水晶杯壁上,荡开了一圈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涟漪。
那涟漪的中心,倒映着落地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也倒映着不远处那个站在《熔炉》巨画前、身披红酒污痕却如同熔金铸就的身影。
冰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湖面,被这熔金真言带来的巨大震撼和穿透灵魂的力量,第一次,清晰地绽开了一道裂痕。
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震惊、被强大智慧与力量彻底慑服、以及某种更深沉悸动的异彩,如同初融的春水,在她那双总是清冷如霜的眼底,悄然晕染开来,比杯中荡漾的香槟涟漪,更加潋滟,更加…惊心动魄。
她看着林枫,看着他那双深潭般平静却仿佛蕴藏着熔金烈焰的眼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之前对这个学弟的所有认知,都不过是冰山浮于水面的微小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