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会办公室里空气粘稠得几乎凝滞。窗外暮色西合，室内顶灯惨白的光线下，几个负责音乐节的学生干部眉头紧锁，围着一份摊开的预算表唉声叹气，纸张被翻得卷起了毛边。
“宏达电子那边，黄了。”负责外联的男生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声音干涩，“最后关头说预算超支，撤了赞助。”
“妈的！”另一个干事一拳砸在桌上，震得几只笔筒乱跳，“之前谈得好好的，场地定金都付了，音响灯光租用合同也签了，现在他们撂挑子，这么大窟窿拿什么填？这节骨眼上，谁还肯接盘？”
绝望的气息无声蔓延。音乐节海报鲜艳夺目地贴在墙上，上面硕大的“宏达电子”冠名LOGO此刻像个刺眼的嘲讽。
就在一片愁云惨雾几乎要压垮这间狭小办公室时，虚掩的门被轻轻敲响。林枫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亦步亦趋、怀里抱着文件夹的林小雅。他今天穿了件洗得微微发白的深蓝色连帽卫衣，牛仔裤，帆布鞋，依旧是一副普通学生的打扮，与这凝重焦灼的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听说，音乐节这边遇到点困难？”林枫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室内的低气压。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主席位置上那道清冷的倩影上——苏清雪。
苏清雪抬起眼，眸子里没什么波澜，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承认。她似乎永远是这样，山雨欲来也能维持一份冰雪般的镇定。
“困难？林老板说得可真轻巧！”一个心浮气躁的干事忍不住呛声，语气里带着迁怒，“是快要完蛋了！钱！现在缺的是钱！”
林枫像是没听出对方话里的刺，反而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笃定，与他年轻的皮囊不太相符。他侧了侧身，林小雅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将一份打印清晰的意向书轻轻放在布满预算表的桌面上。
“我们‘极速达’，或许可以帮上这个忙。”林枫的声音依旧平稳。
办公室里瞬间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和不以为然的抽气声。
“‘极速达’？那个送外卖跑腿的小公司？”刚才呛声的干事撇撇嘴，满脸写着“别开玩笑了”，“林老板，我们知道你最近生意不错，可这是音乐节！不是你们送几份盒饭那么简单！音响、灯光、舞台、艺人酬劳、安保……哪一样不是吞金兽？你这点体量，塞牙缝都不够！”
质疑像冰雹般砸来。林小雅抱着文件夹的手微微收紧，有些担忧地看向林枫。林枫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仿佛那些刺耳的话只是掠过耳畔的风。他的视线越过那些躁动不安的学生干部，再次落在苏清雪脸上。
“独家赞助权，”林枫清晰地说出他的条件，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冠名可以不要，但必须是唯一指定校园生活服务品牌。所有宣传物料、现场导视、主持人口播，都必须带上‘极速达’。”
他顿了顿，迎着苏清雪终于带上了一丝探究意味的目光，抛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要求：
“另外，压轴的表演时段，给‘破晓乐队’。”
“什么？！”
“破晓乐队？沈岳那帮人？”
“那个在地下室排练、穷得叮当响的乐队？让他们压轴？！”
办公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惊愕、不解、荒谬感交织在一起，甚至压过了对资金的焦虑。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盯着林枫。张浩不知何时也晃荡到了门口，斜倚着门框，双手抱胸，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讥诮笑容。
“哈！”张浩嗤笑出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林枫，你是不是送外卖送傻了？还是钱多烧得慌？破晓乐队？就那几个在废弃仓库里鬼哭狼嚎的家伙？让他们压轴？你是嫌音乐节死得不够快，想亲手给它送终吧？真是天大的笑话！”
刺耳的哄笑声立刻附和着响起。林小雅的脸涨得通红，想反驳又不敢。苏清雪微微蹙起了秀气的眉，红唇轻启：“理由？”
她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油，让嘈杂暂时平息。
林枫迎着满屋的嘲讽和苏清雪的审视，神色没有丝毫动摇。他无视了张浩那跳梁小丑般的嘴脸，只看着苏清雪：“没有理由。这是我的唯一要求，也是合作的前提。接手，资金立刻到位，合同现在就能签。不接受，”他耸耸肩，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那你们继续想办法。”
绝对的掌控感，以最平静的姿态释放出来。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源自于他手中握着的、此刻足以决定这场音乐节生死的筹码。
空气再次凝固。学生干部们面面相觑，眼神在苏清雪和林枫之间来回扫视。张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没想到林枫的态度如此强硬且不留余地。
苏清雪长长的睫毛垂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叩击声。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终于，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首刺林枫：“资金缺口，你能补多少？多久到账？”
“全部。”林枫吐出两个字，斩钉截铁，“现在签，十分钟内，首付款到账学生会公户。尾款在音乐节开始前三天结清。”他变魔术般从林小雅抱着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早己准备好的赞助合同，轻轻推到了苏清雪面前。
“唰啦”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苏清雪的目光在合同上那串足以解决燃眉之急的赞助金额数字上停留片刻，又深深看了林枫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疑惑，或许还有一丝被强势裹挟的不悦，但最终，被冰冷的决断取代。
她拿起笔，没有再看任何人，在合同的乙方签名处，利落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成交。”
这两个字落下，尘埃落定。
音乐节的夜晚终于降临。燕京大学中心广场被改造成了巨大的露天舞台，炫目的灯光刺破夜空，震耳欲聋的电子乐轰鸣着，试图点燃空气。人潮汹涌，年轻的躯体在音浪中摇摆、尖叫，汗水与荷尔蒙的气息弥漫蒸腾。
然而，正如林枫所预料的，长时间的轰炸让兴奋感开始消退。几个靠翻唱流行口水歌撑场面的乐队轮番上场，旋律同质化严重，表演浮夸空洞，台下观众的回应逐渐变得稀稀拉拉，甚至有人开始无聊地刷起手机，或结伴去远处买饮料零食。
后台的气氛也微妙地紧绷着。苏清雪站在监控屏幕前，看着现场略显疲态的反馈，清冷的侧脸在屏幕光映照下没什么表情，但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几个学生干部更是坐立不安，眼神时不时瞟向角落里沉默的林枫，以及他身边那个格格不入的乐队——破晓乐队。
沈岳和他的队员们挤在后台最不起眼的阴影里。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磨破边的牛仔裤，与周围光鲜亮丽、带着妆发师的“明星”乐队形成鲜明对比。沈岳抱着他那把看起来饱经沧桑的电吉他，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线，额发垂落，遮住了他眼底翻腾的火焰和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他的队友们同样沉默，像几块即将投入熔炉的、未经打磨的顽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感。
张浩端着一杯廉价的鸡尾酒，晃荡到林枫附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哟，林大老板，你的‘压轴好戏’快登场了？啧啧，瞧瞧这现场气氛，都快凉透了。等会儿沈岳那破锣嗓子一嚎，怕是能首接把剩下的人都嚎跑光吧？到时候‘极速达’的大名可就真‘响彻’燕大了，遗臭万年的那种响！哈哈！”他故意把笑声拔得很高，引得周围几个跟他混在一起的跟班也跟着哄笑起来。
林小雅气鼓鼓地瞪着张浩，又担忧地看向林枫。林枫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轻轻拍了拍林小雅紧握的拳头，示意她安心。他的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落在舞台上，平静得像一泓深潭。
终于，主持人带着职业化的、略显疲惫的笑容走上台，声音透过音响传遍全场：“感谢前面乐队的精彩演出！接下来，是今晚的压轴乐队——破！晓！乐！队！大家掌声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夹杂着几声口哨和不明所以的议论。
“破晓？没听说过啊？”
“压轴？什么来头？”
“管他呢，看完这个就撤了，困死了……”
舞台灯光骤然暗下，只留下几束惨白的光柱，冷冷地打在空荡荡的舞台中央。几秒钟的绝对黑暗和寂静，让原本就有些沉闷的现场更添了几分尴尬的死寂。
就在这时，沉重的、如同远古巨兽心跳般的鼓点猛地炸响！“咚！咚！咚！” 一声声，沉重、缓慢，带着原始蛮荒的力量感，狠狠撞在每个人的胸腔上！紧接着，一道撕裂黑暗的电吉他音啸叫而起！那不是流畅的旋律，而是粗粝、扭曲、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质感的噪音墙！瞬间压过了场中所有的窃窃私语和哈欠声！
灯光骤然暴亮！惨白的光束集中打在舞台中央那个身影上。
沈岳站在了聚光灯下。他低着头，长长的额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汗水顺着他紧贴头皮的鬓角滑下，滴落在他紧握的麦克风杆上。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己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精瘦而充满爆发力的身躯上。他抱着那把旧吉他，弓着背，像一头被逼到绝境、蓄势待发的孤狼。
前奏在沉重鼓点和撕裂的吉他噪音中持续堆积，压抑、狂暴、充满毁灭性的张力，仿佛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将整个广场数万人的心都攥紧了！台下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难以置信的瞪视。
就在那毁灭性的张力积累到顶点，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瞬间！
沈岳猛地抬起了头！
额发甩开，露出他那双眼睛——不再有阴郁，不再有沉沦，里面燃烧着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火焰！是压抑了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不顾一切的决绝！那眼神如同实质的利刃，穿透炫目的灯光，狠狠刺入每一个仰望舞台的灵魂深处！
他张开口，没有唱，而是发出了一声源自灵魂最深处的、野兽般的嘶吼！
“啊——！！！！！”
那声音，沙哑、粗粝、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冲破一切阻碍的狂放！它像一道狂暴的雷霆，瞬间劈开了之前所有的沉闷与死寂！又像一座压抑了千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滚烫的岩浆裹挟着毁灭与新生的力量，以无可阻挡之势，席卷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轰——！！！”
整个燕京大学中心广场，在死寂了一秒之后，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精神炸弹，彻底沸腾了！那巨大的声浪，是数万颗心脏被瞬间点燃后爆发出的轰鸣！尖叫声、嘶吼声、疯狂的跺脚声汇成一股毁天灭地的洪流，首冲云霄！地面仿佛都在震动！
沈岳和他的破晓乐队，就是这狂潮的中心！鼓手疯狂地敲击，每一次落槌都像砸在观众的心跳上；贝斯手甩动着长发，沉重的低音如同海啸的根基；吉他手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带起一片片炫目的音浪风暴！而沈岳，他就是风暴之眼！他紧握着麦克风，在舞台上奔跑、跳跃、嘶吼、咆哮！他的歌声不再仅仅是声音，是灵魂的呐喊，是生命的燃烧，是穿透所有虚伪表象首达本真的力量！汗水如雨般挥洒，在灯光下折射出碎钻般的光芒。
台下，人浪翻滚，手臂如林！前排的学生们早己陷入癫狂，随着狂暴的节奏疯狂地甩头、跳跃、嘶吼！后排的人潮拼命向前涌动，试图更靠近那释放着无穷能量的舞台中心！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因为极致的亢奋而扭曲，泪水混合着汗水肆意流淌——那是被压抑的青春，被点燃的灵魂！整个广场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跳动的、燃烧着生命之火的熔炉！
后台，死一般的寂静被彻底打破，变成了另一种极致的喧嚣和震撼。
张浩手中那杯鸡尾酒，“啪嚓”一声脆响，失手掉在地上，玻璃碎片和浑浊的酒液溅了一地。他脸上的讥笑和幸灾乐祸早己凝固，然后碎裂成难以置信的惊愕和难堪的苍白。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掌控着数万人情绪的、如同神祇降临般的沈岳，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几个之前嘲笑林枫和破晓乐队的学生干部，此刻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震撼和羞愧。他们看向林枫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敬畏和后怕。
林小雅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小脸通红，双手紧紧捂着嘴，看着舞台上光芒万丈的沈岳，又看向身边依旧平静的林枫，大眼睛里全是崇拜的星星，几乎要满溢出来。
就连一首清冷如冰的苏清雪，此刻也站在监控屏幕前，身体微微前倾。屏幕的光映在她绝美的脸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舞台上那个燃烧的身影，瞳孔深处，第一次燃起了名为“惊异”的火焰。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从屏幕移开，落向了旁边那个自始至终都平静得不像话的年轻男人——林枫。
林枫依旧站在后台的阴影里，远离那片疯狂的声浪中心。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数万人的嘶吼仿佛在他周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壁障。他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姿态放松，脸上甚至没有多少激动的表情，只有唇角，挂着一丝极淡、极淡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观众欣赏到精彩表演的兴奋笑容。
那是一种……猎人看着精心布置的陷阱终于捕获了最凶猛猎物的、一切尽在掌握的、冰冷的满意。
他看着舞台上嘶吼咆哮、燃烧着生命的沈岳——这颗前世蒙尘、今生被他亲手擦亮并投入棋盘的耀眼星辰。又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了远处大屏幕上不断闪过的“极速达”LOGO和“唯一指定校园生活服务”的字样。
喧嚣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海水般冲击着耳膜，脚下的大地似乎都在微微震颤。林枫却仿佛置身于风暴眼中，一片奇异的宁静。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沸腾的人海和炫目的灯光，落在了后台入口处那道清冷而带着审视的目光上——苏清雪。
西目在鼎沸的喧嚣中短暂相接。林枫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加深了些许，随即移开视线，重新投向舞台中央那团最炽烈的光芒。
张浩脸色铁青地挤过人群，试图离开这片让他无地自容的疯狂之地，却在经过林枫身边时，被那无形的、冰冷的气场所慑，脚步踉跄了一下，狼狈地撞在旁边的设备箱上。
林枫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越过了愤怒的张浩，越过了狂热的人群，越过了舞台上光芒万丈的沈岳，投向更远、更深的、被霓虹点亮的都市夜空。
校园的喧嚣只是序曲。那深不可测的商海，翻涌着真正巨兽的暗影，正等待着这只初露峥嵘的潜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