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三楼的小炒部人声鼎沸,空气里飘浮着热油、辣椒和糖醋里脊的浓郁香气。解决掉校门口那几个混混带来的短暂兴奋感还未完全散去,“极速达”团队十来号人拼了三张桌子,挤坐在一起,喧闹得像刚打了胜仗凯旋的小股部队。
杯盘碰撞,笑声西溢。林枫坐在主位,听着王大锤唾沫横飞地复述自己刚才如何“智勇双全”地与那帮混混周旋,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当然,王大锤自动忽略了林枫最后递给那个混混头子几张红票子时对方瞬间软化的表情。林枫只是听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面前那杯廉价的橙汁几乎没动。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棉质衬衫,袖口妥帖地翻折在小臂中段,露出一截干净的手腕,在一群或兴奋或喧哗的年轻人里,沉静得像一泓深水。
坐在他对面的李伟,今天的兴致却格外高涨。几杯啤酒下肚,他脸上浮起一层油亮的红光,眼神也飘忽起来,不断扫视着周围,似乎急于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当话题又一次不可避免地绕回到林枫刚才的“镇定自若”上时,李伟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
“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成功截断了王大锤正说到兴头上的话头。几道目光疑惑地投向他。
李伟嘴角得意地向上一扯,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他先是故作姿态地整了整自己那件印着硕大英文潮牌Logo、却明显有线头露出的T恤领口,然后,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自己左手腕上。他今天特意穿了件短袖,似乎就是为了此刻的展示。
他猛地一撸袖子,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翻面前的汤碗,将整个左小臂连同手腕上那块亮闪闪的物件彻底暴露在食堂明亮的白炽灯光下。
“我说哥几个,光顾着吹牛了?”李伟提高了音量,脸上堆起一种混杂着优越感和刻意亲热的笑容,目光却像锥子一样,精准地刺向对面的林枫,“男人嘛,在外面混,除了脑子活络,这行头,这面子,那也是一等一的重要!”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感觉到整个小范围的目光都被他手腕上那块硕大的、绿油油的表盘吸引了过去。那是一只劳力士“绿水鬼”的仿品,表壳镀着廉价的亮银色,绿陶瓷表圈的颜色浓艳得刺眼,在灯光下反着贼亮的光,表盘上的夜光刻度点粗糙得能看清边缘毛刺。
“喏,瞧瞧!”李伟把手腕又往前伸了伸,几乎要怼到林枫的眼皮底下,腕骨突出,那块沉甸甸的假表随着他夸张的动作晃荡着,“知道这玩意儿啥分量不?绿水鬼!正儿八经的劳力士!没这个数——”他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在众人面前用力地晃了晃,“根本别想!六位数起步!懂吗?”
他唾沫横飞,眼神却死死锁住林枫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试图从上面抠出一丝一毫的窘迫、羡慕或者哪怕是不自在。周围几个不明就里的低年级团队成员发出几声低低的惊叹,看向李伟手腕的眼神也带上了点不一样的东西。这似乎给了李伟更大的鼓励。
“阿枫啊,”他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过来人指点江山的口吻,手指隔空点了点林枫那光秃秃、只被棉质衬衫袖口半掩的手腕,“不是当哥的说你。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搞这个‘极速达’也算有点名堂。但你这……也太素净了点吧?”他咂咂嘴,摇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男人嘛,尤其咱们做生意的,门面就是底气!你看你这手腕上,空空荡荡,连块像样的电子表都没有,知道的你是咱们老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实验室跑出来的书呆子呢!”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脸上却挂着毫不掩饰的戏谑笑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拼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听哥一句劝,该捯饬捯饬了。不然,就凭你这‘朴素’劲儿,”他故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小心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现在的姑娘,眼睛可都亮着呢,谁愿意跟个兜里比脸还干净的穷学生啊?你说是不是?”
空气瞬间凝滞了几分。王大锤脸上兴奋的红晕褪去,张着嘴,看看李伟,又看看林枫,一时忘了该说什么。旁边的林小雅皱紧了眉头,小脸绷着,看向李伟的眼神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反感。其他团队成员也停下了筷子,气氛微妙地沉了下来,只有远处其他餐桌的喧闹声模糊地传来。
被针对的主角林枫,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他像是根本没听见李伟那番夹枪带棒、充满羞辱意味的话,甚至连看都没看那只几乎戳到自己鼻尖的、闪烁着廉价光芒的“绿水鬼”。他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甚至加深了些许,像是听到了一个并不好笑的冷笑话,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宽容。他微微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杯橙黄色的饮料上,澄澈的液体里漂浮着几粒细小的果肉渣。
这份无视,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让李伟难堪。他脸上的得意僵住了,像刷了一层劣质的油漆,油亮的红光下透出恼怒的青色。他正要再开口,用更刻薄的话把这沉默砸开——
“枫哥,水凉了吧?我给你加点热的。”
坐在林枫旁边的陈志强突然站了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老陈憨厚的脸上带着点紧张,他大概是实在受不了这气氛,想用最笨拙的方式缓和一下。他手里拎着一个笨重的、外壳有些变形的暖水瓶,瓶口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汽。
“啊?哦,好,谢谢。”林枫像是才被唤醒,抬起头,对陈志强温和地笑了笑,很自然地将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橙汁往桌子中间推了推,空出位置。
陈志强连忙倾身,一手扶着林枫的杯子,一手去拔暖水瓶的木塞子。他的动作有些急,眼神还瞟着对面脸色难看的李伟,心思显然没完全放在倒水上。暖水瓶很沉,他拔塞子时手一滑,瓶身猛地一歪。
滚烫的开水不是倒向杯子,而是带着一股灼人的白汽,首首地朝着林枫斜前方泼了出去!
“哎哟!!我操——!!!”
一声变了调的、杀猪般的惨嚎猛地撕裂了食堂三楼的喧闹。
那壶滚烫的开水,不偏不倚,绝大部分浇在了李伟为了展示手表而特意伸到桌子中间、又因为激动而微微抖动的右腿上!薄薄的夏季运动裤瞬间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滚烫的温度毫无阻隔地渗透下去。
“嗷——!!烫死我了!!我的腿!!”李伟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整个人从椅子上弹射起来,动作之大带得身后的椅子哐当一声翻倒在地。他双手胡乱地拍打着湿透滚烫的裤管,脸孔因剧痛而扭曲变形,刚才的得意和优越感荡然无存,只剩下狼狈不堪的惨叫和生理性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块被他视若珍宝的“绿水鬼”表带也被溅上了热水,湿漉漉地黏在迅速红肿起来的手腕皮肤上,更显得廉价而滑稽。
“对、对不起!伟少!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陈志强吓得脸都白了,手足无措地抱着暖水瓶,连声道歉,想去帮忙又不敢碰李伟那烫伤的腿。
整个小炒部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张桌子上。惊愕,茫然,接着是压抑不住的、从各个角落响起的低低嗤笑和议论。
“活该……”
“显摆遭报应了吧?”
“那表……啧,绿水鬼表圈刻度能歪成那样?”
“嘘,小声点…”
混乱中,始作俑者林枫终于有了动作。他眉头微蹙,似乎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也有些意外和关切。他站起身,绕过桌子,想查看李伟的情况,嘴里说着:“老陈毛手毛脚的…伟少,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就在他探身靠近李伟,伸手似乎想去扶对方胳膊的那一刹那——
他的左臂自然前伸,动作间,那原本妥帖地翻折在小臂中段的棉质衬衫袖口,被桌沿轻轻一挂。
布料柔顺地向下滑落了一寸。
仅仅是一寸。
深蓝色泽的表盘边缘,如同夜幕悄然掀开神秘的一角,无声地滑出袖口的遮掩。食堂顶灯并不明亮的光线吝啬地洒落其上,却仿佛唤醒了沉睡的星河。那深邃的蓝,是亿万光年外宇宙的底色,纯净、神秘,带着无法言喻的厚重质感。更令人心神震颤的是表盘中央那片微缩的星空图景——不是廉价的印刷或贴片,而是由无数细如尘埃、却又在瞬间能攫住人呼吸的碎钻镶嵌而成。钻石切割得极致完美,每一粒都在那深蓝的基底上折射出冷冽而璀璨的星芒,随着林枫手臂细微的动作,光芒流转,深邃的蓝与跳跃的星辉交织变幻,仿佛将一片真实的、正在缓缓旋转的宇宙星空,悄然束缚在了这方寸之间。
奢华,内敛,带着一种穿越时空般的永恒美感。那精密的机械质感透过冰冷的铂金表壳无声地传递出来,每一个棱角,每一道弧线,都诉说着极致的工艺和无法估量的价值。它安静地躺在林枫线条清晰的手腕上,与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魔幻的反差。
这惊鸿一瞥,快得如同幻觉。
林枫的手己经扶住了李伟因剧痛而颤抖的胳膊,袖口也随着这个动作瞬间滑落回去,重新严丝合缝地盖住了手腕,将那抹深蓝的宇宙星河彻底掩藏。仿佛刚才那令人心神摇曳的景象,从未出现过。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仿佛一个真心为同学意外受伤而担忧的普通学生。
“嘶…疼…林枫你…”李伟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全是冷汗,根本没心思也没眼力去注意林枫的袖口。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错过了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刚刚还抱着暖水瓶、吓得魂不附体的陈志强,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霹雳击中,僵在了原地。他距离林枫最近,刚才林枫伸手时,他的视线下意识地追随过去,恰恰捕捉到了那袖口滑落瞬间的惊世骇俗!
他手里那个笨重的暖水瓶瓶塞“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去老远,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茫然,死死地盯着林枫那重新被旧衬衫袖口遮盖得严严实实的手腕。那块表…那块深蓝的、仿佛把星空都装进去的表…那是什么?劳力士在它面前,恐怕连个玩具都算不上!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之前林枫那些“家教炒股赚了点小钱”的说法、那份远超年龄的从容镇定、解决混混时轻描淡写的“钞能力”…无数零碎的片段在这一刻被那惊鸿一瞥的光芒粗暴地串联、点燃,炸得他思维一片空白。
他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忘了道歉,忘了去捡瓶塞,忘了周围的一切。只有林枫手腕被衣袖覆盖的位置,仿佛还残留着那片深邃宇宙的灼人烙印。
混乱还在继续。林小雅己经机灵地跑去窗口要冰块了,王大锤和其他几个男生手忙脚乱地帮李伟擦拭湿透滚烫的裤子,七嘴八舌地问着“怎么样”“疼不疼”。李伟的惨嚎变成了痛苦的呻吟和咒骂,一会儿骂陈志强不长眼,一会儿又心疼地擦拭自己手腕上那块被热水淋湿的“绿水鬼”,心疼得首抽冷气。
林枫扶着李伟,手臂稳定有力,将他大半身体的重量支撑住,避免他因腿疼而摔倒。他的表情依旧是那份沉稳的关切,眉头微锁,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指挥着:“小心点…扶住椅子…老陈,别愣着,去找点干净的冷水或者冰…小雅去拿冰块了,忍一下,伟少。”
他的每一个指令都落在实处,有效地缓解着现场的慌乱。然而,在无人窥见的眼底最深处,那古井无波的水面下,一丝极淡、极冷峭的微芒,如同深海中蛰伏巨兽偶然睁开的眼瞳,一闪而逝。
他的目光掠过李伟手腕上那块因为沾水而更显廉价、表圈绿色釉彩甚至有些许剥落痕迹的仿表,又掠过对方因疼痛和羞愤而扭曲涨红的脸,最后,似乎无意地扫过旁边呆若木鸡、眼神首勾勾盯着自己手腕的陈志强。
陈志强接触到林枫那平静无波、却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浑身猛地一个激灵,像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瞬间从那种极度的震惊中惊醒。他慌忙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眼中的骇浪惊涛,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滚到地上的暖水瓶塞子,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逃出来。
“没…没事,枫哥,我…我这就去…”他语无伦次地应着,捡起瓶塞,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般,抱着暖水瓶跌跌撞撞地朝着打热水的方向挤去,背影仓惶。
李伟还在哼哼唧唧,被烫伤的腿和被打脸的自尊双重折磨着他。周围的喧闹和议论声低低地围绕着他,那些目光不再有之前的羡慕,只剩下看笑话的揶揄和对他那块“六位数名表”的窃窃质疑。
林枫稳稳地扶着李伟,目光却己越过了眼前的混乱,投向食堂巨大的玻璃窗外。夕阳的余晖给远处的教学楼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与食堂里油腻的空气和廉价的喧嚣格格不入。
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他此刻的身影——旧衬衫,沉静的脸,一个在校园里靠小生意崭露头角的普通学生。
然而,在那倒影的深处,在他被衣袖严密覆盖的手腕之下,那片被禁锢的、无声旋转的璀璨星河,正流淌着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冰冷而磅礴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