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瓷碎裂的脆响如同丧钟,在死寂的议事堂内久久回荡。滚烫的茶汤泼溅开来,深褐色的污迹在光洁如镜的黑檀木桌面上迅速蔓延,如同丑陋的伤疤,浸染了林峰靛蓝色礼服胸前那枚烫金的林氏星徽,也浸染了脚下那片昂贵的波斯地毯。林峰身体向后倒去的瞬间,柳曼如凄厉的尖叫如同利刃划破空气!钱仲谋仓促扑救的身影带到了座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议事堂穹顶之下,那片由幽蓝星图与猩红数据交织成的辉煌光影,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撕扯得支离破碎!
混乱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短暂而剧烈地炸开!
“峰儿!”林建业目眦欲裂,肥胖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撞开身前的座椅,扑向倒下的儿子!柳曼如哭喊着冲上前,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颤抖着去捂林峰惨白如纸的脸。几位亲近林峰的元老也惊慌失措地围拢过去,七手八脚地试图搀扶。林聪吓得呆若木鸡,肥脸上冷汗涔涔。中立派和观望者则下意识地向后退开,脸上写满了惊愕与茫然。整个议事堂的中心,瞬间被这片狼藉与慌乱占据。
只有两个人,如同风暴中岿然不动的礁石。
林枫依旧平静地站在原地。猩红的数据光流在他身后巨大的环形屏幕上无声翻涌,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眼前这场因他而起的混乱与他毫无关系。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林峰那张因极度恐惧与羞辱而彻底崩溃的脸上停留片刻。
他的视线,如同穿透了喧嚣与尘埃的利箭,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泼洒的茶渍与碎裂的骨瓷,精准地、无可动摇地,投向主位。
投向祖父林震山。
林震山枯瘦的身体依旧深陷在那张由整块陨铁雕琢而成的巨大座椅里。枯枝般的手指,不知何时己不再敲击桌面,而是微微蜷曲,如同鹰爪般扣在冰冷的陨铁扶手上。他那双如同万载玄冰般的眼眸,此刻并未看向混乱的中心,也未看向屏幕上那片翻涌的、象征着巨额亏损的猩红数据海。
他的目光,正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桌面上那片正在缓缓扩散的、深褐色的茶渍。
那片茶渍,如同活物般,沿着黑檀木桌面天然的纹理,缓慢地、无声地,侵染着,蔓延着。它流过林峰刚刚摔落的茶杯碎片边缘,流过散落的紫檀佛珠,流过林建业那份被茶水浸透、字迹模糊的“证据”文件夹……最终,如同一条丑陋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河流,蜿蜒流淌至主位前方,距离林震山枯瘦的手指不足半尺的地方,才终于停下蔓延的势头。
林震山的目光,就落在那片茶渍蔓延的尽头。
那片深褐色的、散发着苦涩茶香的污迹边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议事堂内的混乱声浪——柳曼如的哭喊、林建业的怒吼、钱仲谋急促的指令、元老们惊慌的低语——似乎都在这道凝视之下,被一层无形的、厚重的隔膜过滤,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那片茶渍,在幽蓝与猩红交织的光影下,如同一个活着的、不断搏动的伤口,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的感官深处。
林震山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的山脉,纹丝不动。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那片亘古冰封的玄冰之下,仿佛有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川移动时发出的、来自地壳深处的低鸣在无声涌动。那目光穿透了茶渍,穿透了桌面,仿佛落在了更遥远、更幽深的所在——那片猩红数据流所揭示的、名为“金湾”的、即将沉没的能源黑洞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有几秒。
也许像一个世纪。
林震山扣在陨铁扶手上的枯瘦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要碾碎星辰的力量,向内收紧。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皮肤下干瘪的血管如同枯藤般虬结凸起。
然后。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那只手。
动作缓慢得如同背负着万钧山岳。
那只布满老年斑、如同枯枝般的手掌,悬停在半空。掌心向下,五指微微张开,对着桌面上那片蔓延的茶渍,对着那片混乱的中心,对着整个喧嚣的议事堂。
没有言语。
没有斥责。
只是一个简单的手势。
向下虚虚一压。
嗡——
一股无形的、却重逾千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降临!瞬间冻结了议事堂内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混乱!
柳曼如的哭喊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林建业搀扶儿子的动作僵在半空!钱仲谋急促的指令卡在嘴边!所有围拢的、后退的、惊慌失措的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保持着前一秒的姿态,僵在原地!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闷雷的巨响!
绝对的死寂!
如同宇宙真空!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林震山那只悬停在半空的手,极其缓慢地收了回去,重新扣在陨铁扶手上。
他枯槁的眼皮微微抬起,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束,缓缓扫过僵立的众人,扫过一片狼藉的桌面,扫过身后屏幕上那片依旧无声翻涌的猩红数据海,最终,落回林枫身上。
那目光依旧深邃如渊,不带丝毫情绪。
“够了。”
苍老、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玄武岩相互摩擦的声音,终于响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足以碾碎灵魂的疲惫与不容置疑的终结感。
“今日,到此为止。”
林震山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如同在给这八个字注入千钧的重量。
“林峰。”他唤道,目光落在被林建业半扶半抱着、依旧面无人色的林峰身上,“‘金湾’项目,暂停。所有权限,即刻冻结。审计组入驻,彻查。报告,”他枯瘦的手指在扶手上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一下,“七日内,交到我案头。”
林峰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头垂得更低,几乎埋进父亲的怀里。
“林枫。”林震山的目光转向中央那道平静的身影,“‘星辰智核’数据链。原始端口权限。三日内,开放给家族技术安全委员会复核。报告,”他再次敲击扶手,“同样,七日内。”
他的目光最后扫过全场,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苍凉:“林氏,不是斗兽场。要争,拿真本事争。要毁……”他枯槁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的嘲讽,“……先掂量掂量,自己承不承受得起。”
话音落下。
林震山不再看任何人。他枯瘦的身体微微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重新阖上了眼皮。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又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散会。”
两个字。
如同最终的审判槌落下。
沉重的紫檀木门无声滑开,幽暗的光线从门缝透入。僵立的人群如同被解除了咒语,开始无声地、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惊悸,缓缓移动。柳曼如搀扶着几乎无法行走的林峰,在林建业和钱仲谋的簇拥下,如同打了败仗的残兵,低着头,脚步踉跄地率先离开,背影狼狈不堪。几位支持林峰的元老脸色铁青,紧随其后。中立派和观望者交换着复杂的眼神,沉默地鱼贯而出。
林枫站在原地,并未立刻离开。他平静地看着林峰派系仓皇离去的背影,目光深邃。首到议事堂内只剩下寥寥数人。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主位。
林震山依旧阖着眼,如同沉睡的雕像。只有那只扣在陨铁扶手上的枯瘦手指,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无意识地、缓慢地着冰冷的金属表面。
林枫收回目光。
他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门口。
在他身后,巨大的环形屏幕上,那片猩红的数据海依旧无声翻涌,如同凝固的岩浆。而那片蔓延的茶渍,在幽蓝的冷光下,如同一个巨大的、丑陋的伤疤,烙印在冰冷的黑檀木桌面上,也烙印在这个古老家族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表象之下。
林枫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阴影中。
议事堂内,只剩下林震山枯坐的身影,以及穹顶之下,那片无声流淌的、由无数幽蓝光点构成的、古老而冰冷的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