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冬日。
一栋上了年头的老式居民楼下,刹车声划破了午后的宁静。
乐乐熄了火,从后备箱里吭哧吭哧地抱出两个大纸箱,摞在一起,几乎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深吸一口气,用膝盖顶着箱子,艰难地挪向单元门。
刚走到楼道口,三楼的窗户就“哗啦”一声推开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探出头来。
“乐乐!你这孩子,弄么些东西,怎么不言语一声!”
“爷爷!”
乐乐仰头,笑得灿烂,“我给你俩送宝贝来了!”
“你等着!”
话音未落,楼道里就传来“噔噔蹬”的下楼声。
乐乐爷爷腿脚利索,几步就冲到楼下,一把接过大半的箱子,嘴里还埋怨着。
“你这丫头,自己还是个小身板,逞什么能耐。”
乐乐跟在后面,吐了吐舌头。
一进屋,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奶奶正站在客厅里,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见孙女进来,脸上笑开了花。
“俺的大孙女来啦!快,快过来暖和暖和!”
她拉着乐乐的手,使劲往自己怀里捂,又转身去倒水。
“老婆子,把空调开了,别冻着孩子。”
爷爷把箱子放在地上,拍了拍手。
“开那玩意儿干啥,费电。”
奶奶嘴上说着,手却己经拿起了遥控器,按下了开关。
暖风呼呼地吹出来,屋里更暖和了。
老两口平时,孙子孙女不来,是舍不得开这一下的。
“乐乐放假啦?工作上还顺当不?”
爷爷坐在小马扎上,关切地问。
“顺当!好着呢!”
乐乐一边回答,一边蹲下身,迫不及待地拆开一个纸箱。
她献宝似的,把那个暗红色的礼盒捧出来,摆在老爷子面前的茶几上。
“爷爷,奶奶,你们看!”
乐乐爷爷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凑过去,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个盒子。
“嚯!这盒子可真俊!”
他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摸了摸盒子的表面。
“这手感,这花纹,像你奶奶还是地主家小姐那会儿,用的那个首饰匣子。”
正端着水杯走过来的乐乐奶奶,脸一板,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
“你个老东西,瞎说些啥!什么地主不地主的!”
她瞪了老伴一眼,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紧张。
“现在是新社会!俺们都是普通老百姓,是基层人民!”
乐乐看着老两口斗嘴,早就习惯了,笑嘻嘻地当起了和事佬。
她把礼盒打开,小心翼翼地取出最上层那个用红丝带系着的卷轴。
“奶奶,你别理他,快看这个!”
她展开卷轴,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上联:一家和睦一家福。下联:西季平安西季春。横批:家和业兴。”
爷爷奶奶都凑了过来。
“哎哟,这字……”
爷爷看得出神,“写得可真带劲儿!”
乐乐笑着说:“爷爷,你不是过几天要去看望那些老战友嘛?这几箱,你刚好拿去送人。”
乐乐爷爷一听,嘴上立刻不乐意了。
“这么好的东西,给那帮糟老头子,不是白瞎了嘛?”
他嘴里说着“白瞎”,手却己经诚实地把那副春联接了过去,翻来覆去地看。
他虽然不懂什么书法门道,但那字里行间的气势,那股子精气神,他看得懂。
“不行,俺得先把咱家这副给换上!”
说着,他就拿着春联,找胶带去了。
乐乐奶奶不懂字画,可她的鼻子却闻到了一股子别样的香气。
那香气不冲,淡淡的,是从礼盒里那五个小罐子里飘出来的。
她家祖上,说是给宫里做饭的,也算是个御厨。
她从小耳濡目染,舌头比一般人要刁钻些。
乐乐一看奶奶那表情,就知道她奶想啥。
她麻利地拧开那罐印着“喜”字的开心果,递了过去。
“奶奶,你尝尝这个。”
老太太捏起一颗,放进嘴里。
“咔嚓。”
清脆的一声。
她的眼睛,瞬间就眯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嗯!”
她又吃了两颗,细细地品着。
“这东西,好!”
她看着乐乐,认真地点评起来。
“你闻,它这香气,是果子本身的香,不是拿香精熏出来的。”
“你看这果壳,是自然的微黄色,不是那种拿药水泡出来的惨白,这说明,原料就好,没走歪门邪道。”
“再尝这味道,咸淡正好,吃完嘴里不干不涩,还有一股子回甘。这是低温慢烘才能有的火候,高温快炸的,吃完成嘴里都是一股燥火气。”
老太太说得头头是道,把乐乐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手艺,地道!”
她下了最终结论。
她又捏起几颗,吃得眉开眼笑。
看着自家老头子正踩着凳子,哼着小曲,在那儿贴新春联,乐乐奶奶眼珠子一转,冲乐乐招了招手。
她拉着孙女,走到炕边,悄咪咪地掀开炕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从垫在最下面的褥子底下,摸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
打开手绢,是一块雕着喜鹊登梅的和田玉坠。
玉质温润,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光。
老太太不由分说,把玉坠塞到乐乐手里。
“乐乐最乖,奶奶提前给你压岁钱,拿着,快收好。”
她压低声音,飞快地说。
“别让你爷爷瞅见,不然他又得念叨,说我是地主婆,是老资本家。”
乐乐握着手里温热的玉坠,心里也暖烘烘的。
她凑到奶奶耳边,也小声打趣道:“奶奶,爷爷就是嘴上说说,谁不知道啊,年轻那会儿,查得最严的时候,是他用军功把您给保下来的,他就是嘴硬,心里可稀罕您了。”
乐乐奶奶听了,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
她拍了拍孙女的手,眼里有光。
“是啊……多亏了他,俺才没去游街,哎,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祖孙俩正说着悄悄话,乐乐爷爷贴好春联,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他手里端着个盘子,里面是两个刚烤好的地瓜,表皮焦黄,冒着热气。
他把盘子往桌上一放,拿起一个,掰成两半,递给孙女一半,又递给老伴一半。
嘴里还是那副不耐烦的腔调。
“吃!便宜你了!本来你奶一人能吃俩的!”
“吃了就赶紧回家去,天冷,路上不好走。”
说完,他又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红纸包,塞给乐乐。
“拿着,就当你提前给俺们拜年了,回吧,回吧。”
他一边赶人,一边转过身,把乐乐带来的那几箱坚果礼盒,一箱一箱地搬到墙角码好。
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盘算着。
“老李头最喜欢摆弄这些字画,回头给他送一盒,看他怎么说法。”
“老班长那张嘴最挑,吃了半辈子好东西,今年,这坚果总得让他夸我一句了吧……”
“还有张政委家那小孙子,就爱吃这个……”
听着爷爷的絮絮叨叨,乐乐剥着滚烫的地瓜,甜丝丝的香气钻进鼻子里。
她抬起头,看向身边的奶奶。
奶奶也正看着她,眉眼弯弯,满是笑意。
祖孙俩相视一笑,屋外阳光正好,屋里,春联崭新,年味正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