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院门口的石门槛上，抹了把额头的汗。
他摆摆手，总算是安心了。
“哎哟，小赤佬，真是要拿我老命哉……”
他喘匀了气，抬头看着站在院子中央，头发被鹦鹉爪子抓得有些凌乱的樊胜美，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小美啊，有半年没来我这搭咯。”
韩大爷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中午头留下来，陪我老头子切点老酒啊。”
樊胜美笑着走过去，将手里的车钥匙和包放在一旁，顺手从墙角拎起几个沉甸甸的购物袋。
“这半年去发财了呀，混得好点才敢回来见您老人家。”
她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在石桌上。
“您看，麦片跟老年奶粉应该吃完了，我又给您买了一些。”
“还有这个钙片，您可要记得吃，又给您带了两瓶。”
韩大爷看着桌上堆起的小山，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
他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樊胜美。
“侬只小鬼头，从以前就精明。”
他慢悠悠地说，“讲呀，啥事求我啦？无事不登三宝殿哦。”
“嘿嘿，啥都瞒不过您。”
樊胜美也不绕弯子，干脆地承认了，“这不是我开了个公司嘛，想请您帮我写副春联。”
韩大爷一听，乐了。
“我还当啥大事。”
他大手一挥，显得毫不在意，“写副字嘛，马上就好。”
“您先别急着答应。”
樊胜美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秘密，“您字写得太好，我一个人看太可惜了。”
“我想拿去印个几万份，送给大家一道看，您看可以吗？”
韩大爷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小小的院子里回荡。
“小姑娘家家，生意经倒蛮会念的嘛！”
他指着樊胜美，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可以呀，只要侬不嫌弃我老头子额字难看就行。”
“哪能会！”
樊胜美赶紧说，“您写的字，那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宝贝！”
“就侬嘴巴甜。”
韩大爷笑着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走，到我书房来。”
他领着樊胜美穿过小院，走进一间朝南的房间。
一进门，一股浓郁的墨香和旧书纸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西壁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线装书和画卷。
一张宽大的梨花木书桌靠窗摆放，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窗外的阳光透过枇杷树的枝叶，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韩大爷走到书桌后，熟练地从一个紫檀木盒子里取出一沓宣纸。
那纸色泽温润，泛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他将一张大红洒金的宣纸铺在羊毛毡上，又取出一锭乌黑的墨块，在砚台里滴了几滴清水，不疾不徐地研磨起来。
“要写点啥？”
“上联：一家和睦一家福，下联：西季平安西季春，横批：家和业兴。”
樊胜美报出早己想好的句子。
韩大爷研墨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她一下。
“不错，实在。”
他点了点头，拿起一支长锋羊毫笔，饱蘸了墨汁。
他没有立刻下笔，而是悬腕静立了片刻，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刚才那个在巷子里追鹦鹉的焦急老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气定神闲的书法大家。
笔锋落下。
墨汁在红色的纸上迅速晕开，一个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跃然纸上。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时而如高山坠石，力道千钧，时而如蜻蜓点水，轻盈灵动。
樊胜美不懂书法，但她能感觉到，那每一个字里，都蕴含着一股磅礴的生命力。
仿佛它们不是被写出来的，而是从纸上生长出来的。
很快，一副对联和横批一气呵成。
韩大爷又换了一张正方形的宣纸，笔走龙蛇，一个大大的“福”字瞬间成型。
那福字写得雍容大气，结构稳健，又带着一丝飘逸，看得人心里都觉得敞亮。
最后，他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一枚古朴的石质印章，蘸了朱红的印泥，郑重地在落款处盖了下去。
鲜红的印记，成了整幅作品的点睛之笔。
“好了。”
韩大爷放下印章，长出了一口气。
樊胜美走上前，看着那墨迹未干的字，由衷地赞叹。
“大爷，您这字，真是绝了。”
她说着，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五w现金，放在了书桌的一角。
“这是润笔费，您一定要收下。”
韩大爷的目光落到那个信封上，刚才还带着笑意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做啥啦？”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悦，“半年不见，面皮哪能噶薄啦？侬现在赚钱也勿容易额。”
“大爷，这是规矩。”
樊胜美态度坚决，“您不收，我心里不踏实，我拿您的字去赚钱，哪能好意思让您白写。”
韩大爷看着她，知道这丫头的脾气犟得很。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好啦好啦，我晓得侬脾气。”
他伸出两根手指，从那个厚厚的信封里，象征性地抽出了一沓，大约一万块。
“我拿一万，意思意思好啦。”
他把剩下的大半推了回去，“老了呀，用勿着啥钞票。侬拿回去，自家用。”
他拿着那一万块钱，冲着院子里的鸟笼晃了晃。
“发财咯，阿囝，姐姐给了一万块哦！”
笼子里的鹦鹉立刻来了精神，扯着嗓子，尖声叫了起来。
“发财咯！发财咯！”
清脆的叫声回荡在安静的书房里。
樊胜美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笑呵呵的韩大爷，看着上蹿下跳的鹦鹉，鼻子突然有点发酸。
原主的记忆里，有无数个这样的片段。
加班到深夜，推开院门，总能看到韩大爷在等她，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酒酿圆子。
发了工资，想给他买件新衣服，他总说自己衣服多得穿不完，却转身把她给的钱，换成了她爱吃的零食塞给她。
那些记忆，曾经只是脑海里模糊的影像，像是在看一部别人的电影。
可此时此刻，站在这里，闻着这熟悉的墨香，听着这亲切的乡音，一切都变得无比真实。
韩大爷脸上的皱纹，他指尖沾染的墨迹，鹦鹉阿囝那双滴溜溜转的黑眼睛……
每一样，都那么鲜活，那么有生命力。
她忽然意识到，这里，或许早己不是什么《欢乐颂》的电视剧世界。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这里的人，有血有肉，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人生轨迹。
邱莹莹的莽撞和坚韧，关雎尔的乖巧和执着，安迪的强大和脆弱，曲筱绡的尖锐和善良……
还有眼前这位，将所有才华和温情都藏在市井烟火里的韩大爷。
他们都不是纸片人。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而她，樊胜美，也是这个世界里，一个活生生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