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耳热之际，三辆绿色吉普车卷着黄土，如三头咆哮的猛兽，蛮横地冲到大队部院外，一个接一个急刹。
车门“砰砰砰”地打开，跳下来一溜穿着干部服的人，个个面容严肃，为首的正是县委书记刘建国。他目光如电，扫过院子里热火朝天的酒席，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刚才还喧嚣的院子，瞬间死寂。
赵老根手里的酒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脸上的酒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惊恐。
彪哥刚吹完一个牛皮，正得意洋洋，看到这阵仗，也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摆个谱，可对上刘建国那冰冷的眼神，刚挺首的腰杆又悄悄缩了回去。这气场，比他在省城见过的任何一个大人物都来得更硬。
“刘……刘书记，您……您怎么来了？”赵老根结结巴巴地迎上去。
刘建国根本没看他，径首穿过人群，目光锁定在那个唯一还安稳坐着，慢悠悠啃着猪蹄的年轻人身上。
“你就是叶凡？”刘建国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叶凡放下猪蹄，用一块布擦了擦手，这才抬起头，平静地迎上刘建国的目光。“我是。”
“好大的胆子。”刘建国冷笑一声，“跑到我们青山县，蛊惑人心，张口就要一万斤粮食，还要入股国营工厂。谁给你的权力？”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院子里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好几度。陈默生吓得脸色发白，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叶凡却笑了，他站起身，个子比刘建国高出半个头，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沉稳气势，竟隐隐压过了对方的官威。
“权力不是谁给的。”叶凡的语气淡然如水，“是问题给的。地里不长苗，社员吃不饱，这就是最大的问题。谁能解决问题，谁就有话语权。”
“好一个伶牙俐齿！”县长马东海忍不住喝彩，随即意识到不妥，又赶紧板起脸。
刘建国脸色一沉，不再与他做口舌之争，侧身一让，身后走出三个人。一个是愁眉苦脸的中年人，正是县农机厂的王厂长，另外两个是穿着蓝色工作服、手上沾满油污的老工人。
“王厂长，把你们厂里最好的师傅请来，不是让他们来看热闹的。”刘建国声音冰冷，“把那个所谓的‘神泵’，给我拆了！一个螺丝都不要放过！我倒要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牛鬼蛇神！”
这话一出，赵老根和村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拆了？这要是拆坏了可怎么办？
王厂长一脸为难，那两个老师傅也是满眼狐疑。他们打量着那个造型古怪的铁疙瘩，眼神里充满了职业性的不屑。在他们看来，这不过又是一个乡下土专家搞出来的异想天开的玩意儿。
“请便。”
出乎所有人意料，叶凡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甚至还亲自把彪哥他们带来的工具箱推了过去。
“拆仔细点，两位老师傅。”叶凡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这可是我们研究所的最新成果，别看外表粗糙，里面的门道，怕你们一时半会儿看不懂。”
这番话，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挑衅。
两位老师傅顿时被激起了好胜心。其中一个山羊胡的老人冷哼一声：“我跟机床打了三十年交道，什么样的古怪玩意儿没见过？还用不着你个毛头小子来教！”
说着，他拿起扳手，和另一个老师傅一起，开始拆解水泵。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彪哥紧张得手心冒汗，悄悄挪到叶凡身边，压低声音：“叶哥，真让他们拆啊？这可是咱们的命根子，万一……”
“放心。”叶凡的目光落在两位老师傅手上，“我怕的不是他们拆，是怕他们拆完之后，不敢装回去。”
拆解的过程，比想象中要快。外壳、摇臂、活塞……一个个零件被卸下来，摆在地上。起初，两位老师傅的脸上还带着不屑和轻松，可越往下拆，他们的脸色就越凝重。
“咦？”山羊胡师傅拆下偏心轮，拨弄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力臂设计……有点意思。简单，但省力的效率，比我们厂里设计的要高明得多。”
另一个师傅则在研究活塞，眉头紧锁：“奇怪，密封圈不是皮的，也不是橡胶的……这是什么？”
当他们最终拆下整个阀门总成，看到那两片闪着幽蓝色光泽的薄薄钢片时，两个人彻底愣住了。
山羊胡师傅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片，用手指轻轻一弹。
“嗡……”钢片发出一声清越的蜂鸣，韧性十足。
他不敢相信，又从工具箱里拿出卡尺，仔细测量钢片的厚度，甚至用小锉刀在边缘轻轻锉了一下。
“嘶——”
火星一闪，锉刀上竟留下了一道白印，而那钢片边缘，完好无损！
“这……这是什么钢？”山羊胡师傅的声音都在发颤，他看着叶凡，眼神里再也没有了轻视，只剩下浓浓的震惊和不解，“淬火的硬度，弹簧的韧性……这……这怎么可能做到？”
另一个师傅则发现了泵体底部的那个小小的单向补气阀，他对着那个精巧的黄铜阀门研究了半天，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激动得满脸通红，指着泵体，对周围的人大喊，“它不是在抽水！它是在‘吸’水！利用气压差！天呐……这个想法……这个想法太天才了！”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两位老师傅颠三倒西的惊呼给搞蒙了。他们听不懂什么淬火，什么气压差，但他们看得懂两位全县最顶尖的老师傅脸上那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山羊胡师傅颤抖着手，将那片神秘的钢片捧到刘建国面前，声音嘶哑：“刘书记……这台泵，我们……我们农机厂造不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补充了一句：“别说我们厂，就是把这图纸给省城的工程师，他们也未必能搞明白这最关键的零件是怎么做出来的！这……这不是一台泵，这是个宝贝，是个我们闻所未闻的技术结晶！”
“轰——”
人群炸开了锅。
刘建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开了染坊。他死死地盯着那片薄如蝉翼的钢片，又看了看那个从始至终都云淡风轻的年轻人，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带着雷霆之威而来，是想揭穿一场骗局，戳破一个谎言。
结果，人家把心肝脾肺都掏出来给你看了，你却发现，那根本不是凡人的五脏六腑，而是神仙的金身龙骨！
县长马东海的眼睛里，己经迸发出炙热的光芒，他看着刘建国，那意思不言而喻：老刘，这回你还有什么话说？
叶凡看着火候差不多了，这才缓缓开口。
“刘书记，现在，您还觉得这是牛鬼蛇神吗？”
刘建国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承认，我的要求，听起来很出格。”叶凡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干部，“但就像这两位老师傅说的，这台泵，你们能看懂，但你们造不出来。核心的技术，在我手里。”
他拿起那片幽蓝色的钢片，在指尖轻轻一弹。
“嗡……”
那一声清鸣，像是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可以把锁给你们，甚至可以教你们怎么开锁。”叶凡看着刘建国，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但钥匙，必须在我手里攥一把。我图的不是那一万斤粮食，也不是那百分之三十的分红。”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
“我图的，是让这钥匙，能在这片干涸的土地上，开出一扇通往未来的大门！而这扇门，我想和青山县几十万父老乡亲，一起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