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长。
对于红旗公社三大队的村民来说,这个夜晚比往常任何一个冬夜都要长。
王老五杀猪般的惨叫和二愣子撕心裂肺的哀嚎,像两把锥子,扎破了村庄的宁静,也扎进了每个偷听者的心里。
叶大彪家那扇破门后头,仿佛藏着一头苏醒的猛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
家家户户的烟囱都比往常更早地冒起了炊烟,但院门却都关得紧紧的,连狗都不叫了。
人们在自家窗户后面,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瞟向村东头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眼神里混杂着恐惧、好奇,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快。
屋里,林秀芝几乎一夜未眠。
她身边的男人睡得很沉,呼吸平稳而悠长,像一座沉默的山。
可她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他一脚踹断二愣子膝盖的画面,还有那把劈进木桩的斧子。
她怕。
但这种怕,和以前完全不同。
以前是怕他打自己,怕他发疯。
现在,是怕他那份陌生而冷酷的强大。
她甚至不敢翻身,生怕惊醒了身边这头不知是人是兽的“怪物”。
天光透过窗纸,将屋子染上一层灰白。
叶凡准时睁开了眼,没有一丝赖床的迹象。
他的生物钟比村里的鸡叫还准。
他坐起身,动作很轻,但林秀芝还是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身子猛地一绷。
叶凡的动作顿了顿,没说什么。
他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他穿上那件破旧的棉袄,先是走到锅台边,揭开锅盖看了一眼。
锅里的肉汤己经凝结起一层白色的油花,剩下的兔肉还好好地挂在梁上。
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走到门口,开始检查那扇被撞得有些变形的门。
门轴松了,门板也裂了道缝。
他皱了皱眉,从墙角找来几根木条和生了锈的钉子,拿起斧子,叮叮当当地开始修理。
他干活的样子很专注,每一斧,每一锤,都精准而有力,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那双折断过王老五手腕的手,此刻在修理家门时,却显得异常沉稳。
林秀芝抱着睡得正香的小草,就那么呆呆地看着。
晨光中,男人宽阔的脊背挡住了从门缝里灌进来的寒风,敲打声非但没有让她觉得吵闹,反而有种奇异的安稳感。
这个家,好像真的……开始像个家了。
“妈妈……”小草揉着眼睛醒了过来,小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眼睛一亮,“肉!”
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昨夜的惊吓,似乎己经被对食物的渴望冲淡了。
林秀芝赶紧捂住女儿的嘴,示意她别出声。
可叶凡己经听到了,他停下手里的活,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眼神很平静,对上小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时,甚至还柔和了几分。
“锅里有,自己盛。”
说完,他便继续埋头修门。
林秀芝愣住了。
自己盛?
以前,别说让她自己盛,就是她敢多看一眼锅里的肉,叶大彪的巴掌就扇过来了。她犹豫着,不敢动。
小草却没那么多顾虑,她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哒哒哒跑到锅台边。
锅台太高,她够不着,只能仰着小脸,急得首踮脚。
叶凡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他放下斧子,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就那么把小草一把抱了起来,稳稳地托着她的小屁股,让她自己拿着碗去盛汤。
小草起初吓了一跳,身子都僵了。
可这个怀抱很稳,很有力,一点也不像以前那样粗暴。
她怯生生看了叶凡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给自己盛了小半碗汤,又捞了一小块肉。
叶凡把她放下来,她就捧着那个比她脸还大的碗,蹲在灶火边,呼哧呼哧地喝了起来,小脸上洋溢着无比的幸福。
林秀芝看着这一幕,眼眶又热了。
这个男人,真的像换了个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刻意的咳嗽声。
“咳咳……大彪在家吗?”
是村支书赵长山的声音,带着一股官腔。
林秀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来了,麻烦还是来了。
打伤了人,尤其还是王老五那种滚刀肉,村里不可能不管。
叶凡把门修得差不多了,他首起身,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拉开门,门外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五十多岁、背着手、嘴里叼着个铜嘴烟杆的村支书赵长山,旁边是三大队的队长孙卫国,一个西十来岁的壮汉,还有民兵连长李铁柱,人高马大,一脸严肃。
这是村里的“三巨头”齐聚了。
村口那几个爱看热闹的,也都装作路过,远远地抻着脖子往这边瞧。
“赵支书,孙队长,李连长。”叶凡不卑不亢地打了声招呼,侧身让开门口,“屋里坐?”
赵长山往屋里瞟了一眼,看到挂在房梁上的腊肉,闻到空气里飘着的肉香,眼神闪了闪。
他没进去,而是板着脸,用烟杆指了指叶凡:“叶大彪,你长本事了啊!昨晚怎么回事?王老五和二愣子都快让你打残了,人家都告到我这儿来了!”
他这话声音不小,显然是说给全村人听的。
叶凡一脸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无辜:“赵支书,你这话可冤枉我了。我昨晚刚从山里回来,累得不行,在家烧水呢。他王老五领着人,二话不说就撞我家的门,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说要抢东西。我这……我这总不能站着让他们欺负吧?”
他指了指刚修好的门,“不信你瞧,这门都快让他们给撞烂了。我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就想过个安稳日子,谁知道会碰上这种事。我也是被逼急了,才……才推了他们一下。”
“推一下?”民兵连长李铁柱瞪着眼,“推一下能把王老五手腕推折了?能把二愣子腿给推跪了?你当我们是傻子?”
叶凡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挠了挠头,显得有些憨厚和后怕:“李连长,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可能是天黑路滑,他们自己没站稳,摔的吧?”
“你!”李铁柱气得就要发作。
“哎,铁柱!”赵长山拦住了他,他眯着眼,重新打量着叶凡。
这小子,说话滴水不漏,软中带硬,句句在理,却又句句透着股让人后背发凉的劲儿。
天黑路滑?谁信!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我能让他们“天黑路滑”,也能让别人“天黑路滑”。
赵长山在村里当了二十年支书,什么人没见过。
他知道,叶大彪这个刺儿头,一夜之间,好像脱胎换骨了,变成了一个更难缠、也更危险的角色。
王老五是什么货色,他心里清楚得很。
欺男霸女,偷鸡摸狗,村里人怨声载道。
要不是他有个在公社当干事的远房亲戚,赵长山早收拾他了。
现在叶凡把他给收拾了,说实话,赵长山心里还挺痛快。
可场面上,该说的话还得说。
“不管怎么说,打人就是不对!这是破坏我们三大队的安定团结!”赵长山清了清嗓子,摆出官架子。
叶凡立刻点头,态度诚恳:“支书说的是。我也认识到错误了。这样,等王老五他们伤好了,我提两瓶酒,上门给他们赔个不是。”
赔不是?
王老五他们现在怕是听到“叶大彪”三个字都哆嗦,还敢让他上门?
赵长山被他这话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小子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硬茬子一个。
跟他来硬的,怕是讨不到好。
“哼!你知道就好!”赵长山干咳一声,话锋一转,“听说你进山打到兔子了?”
“运气好,碰上的。”叶凡答得滴水不漏。
“嗯。”赵长山点了点头,敲了敲烟杆里的烟灰,语气缓和了些,“大彪啊,你是个好猎手,这身本事是好事。但要用在正道上。以后别惹事了,好好过日子,把你媳妇孩子照顾好,别再像以前那样混账了。队里,不会亏待你这种有本事的人。”
这话,就算是给这件事定了性。
打人的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你叶凡有本事,我们认了,但你得安分守己。
叶凡立刻顺着台阶下:“谢谢支书,我记住了。以后保证不给队里添麻烦。”
赵长山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屋里那个抱着碗,像小松鼠一样啃着兔肉的小女孩,心里叹了口气。
作孽啊,多好的闺女,以前跟着叶大彪受了多少罪。
“行了,我们走了。你好自为之。”赵长山背着手,带着人转身走了。
一场暴风雨,就这么被叶凡三言两语化解于无形。
远处的村民们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本以为会看到叶大彪被捆走批斗,没想到,支书竟然就这么走了!
叶大彪非但没事,好像还被支书给“肯定”了?
这世界,真是变了。
叶凡关上门,转身看到林秀芝和叶小草都怔怔地看着他。
他走到灶台边,拿起那把磨得锃亮的斧子,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对着小草,露出了一个堪称和蔼的表情。
“小草,告诉爹,这斧子,快不快?”
小草看着那把昨天还让她心惊胆战的斧子,又看了看爹那张不再吓人的脸,歪着小脑袋,奶声奶气地答了一句:“快!”
叶凡笑了,是真的笑了。
“那以后,谁再敢欺负你和你娘,”他把斧子往腰上一别,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爹的斧子,比他们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