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林的插曲,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林秀芝的心里荡开久久不散的涟漪。
她跟在叶凡身后,脚踩在松软的黄土路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和男人身上那股让她安心的汗味。
她时而看看丈夫宽阔的后背,时而瞥一眼自行车后座上被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风衣,心中五味杂陈。
怕是有的,刚才那几个混混凶神恶煞的样子,让她现在腿肚子还有点软。
但更多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
就像是狂风暴雨里飘摇的小船,忽然驶进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港湾。
这个港湾,就是她男人的臂膀。
她忽然觉得,以前那些被原主殴打的记忆,那些深入骨髓的恐惧,似乎正在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覆盖、碾碎,然后随风飘散。
“在想什么?”叶凡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没……没什么。”林秀芝回过神,脸颊微微发烫。
叶凡放慢了脚步,与她并肩而行,空着的那只手,很自然地牵住了她的。
她的手有些凉,他便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将它整个包裹住。
“别怕,有我在。”他说。
简简单单西个字,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能烙印进人的心里。
林秀芝垂下眼帘,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轻轻“嗯”了一声。
到了县城,国营饭店那次交锋的记忆还很鲜活。
周玉芬约定的地方,是纺织厂的家属大院,她自己家里。
这既是一种姿态,也透着几分不耐烦,仿佛多在外面待一秒,都是对她时间的浪费。
家属院是红砖小楼,在遍地土坯房的县城里,算得上是顶尖的居所。
夫妻二人刚到楼下,一个眼尖的大妈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玉芬!找你的人来了!哎哟,乡下来的吧?”
那语气里的优越感,几乎要溢出来。
很快,周玉芬就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她看到叶凡和林秀芝,眉头一皱,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上来。
林秀芝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攥紧了叶凡的手。
叶凡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推着车,坦然地走进了楼道。
周玉芬的家,是三室一厅的格局,地上铺着在这个年代堪称奢侈的水磨石地面,家具虽然样式老旧,却都擦得锃亮。
空气里,飘着一股雪花膏和高级香皂混合的味道。
她让两人在门口换上拖鞋,眼神扫过他们身上带着尘土的衣裤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嫌弃。
“东西呢?”周玉芬坐在沙发的主位上,端着一杯泡着几粒枸杞的茶水,连让座的意思都没有。
叶凡也不在意,将自行车停在门边,小心翼翼地解开后座上的布包。
林秀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当最外层的白布被一层层揭开,那件米白色的风衣,如同被唤醒的睡美人,终于在满室阳光中,展露出了它的真容。
周玉芬原本不耐烦的表情,在看到风衣的那一刻,凝固了。
她见过的好东西不少,省城里最时髦的布拉吉,从上海寄来的羊毛衫,她都有。
可眼前这件衣服,却和她见过的所有衣物都不同。
它没有繁复的蕾丝,没有艳丽的印花,就是简简单单的米白色。
但那流畅的线条,那挺括的版型,那恰到好处的束腰设计,以及那两排点睛之笔般的牛角扣,组合在一起,却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超越了这个时代的优雅和力量感。
“这……这是……”她放下茶杯,站了起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夫人,试试?”叶凡将风衣递了过去。
周玉芬几乎是抢一般地接了过来。
那“的确良”的面料,触手丝滑,带着一种高级的垂坠感。
她迫不及待地脱下身上的外衣,将风衣穿上。
镜子,就挂在客厅的墙上。
当周玉芬看向镜中自己的时候,她彻底呆住了。
镜子里的人,还是她,又似乎不是她。风衣利落的剪裁,完美地修饰了她略有些发福的身材,显得高挑而挺拔。
翻领的设计,衬得她的脖颈格外修长,气质瞬间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她试着将腰带随意地系上,那股子属于成性的飒爽和风情,便扑面而来。
这哪里还是一件衣服?这分明是一件战袍!
林秀芝看着镜子里的周玉芬,也看呆了。
她知道自己做的衣服好看,却没想到穿在合适的人身上,竟然能产生如此惊人的化学反应。
一股巨大的、名为“成就感”的激流,瞬间冲刷着她的西肢百骸。
就在周玉芬对着镜子爱不释手,左看右看的时候,门外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尖细的女声。
“玉芬姐,在家吗?我给你送咱们单位新发的苹果来了!”
周玉芬的眉头一皱,显然对这个不速之客有些不喜。
但来都来了,她只好扬声应道:“是王家弟妹啊,门没锁,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打扮同样时髦,但气质上明显差了一截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她手里拎着一网兜苹果,正是厂党委书记王建国的婆娘,王平的亲妈,马春燕。
马春燕一进门,脸上堆满了笑:“玉芬姐,你看你,又变漂亮了……哎?”
她的目光,瞬间被周玉芬身上的风衣给吸住了,后面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围着周玉芬转了两圈,满脸的震惊和嫉妒。
“我的天!玉芬姐,你这衣裳是哪儿买的?上海?还是北京?这料子,这做工,这……这样式,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周玉芬心中那股被压抑的虚荣心,在这一刻,得到了史无前例的满足。
她故意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领,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买的?这可不是买的。这是我找人专门给我做的,独一份儿。”
“独一份儿?!”马春燕的声调都变了,那网兜里的苹果“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滚得到处都是,她都顾不上了。
“是啊。”周玉芬瞥了一眼站在门口,像个木头人一样的林秀芝,忽然计上心来。
她走过去,一改刚才的冷淡,亲热地拉住林秀芝的手,对马春燕介绍道,“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给我做这身衣服的师傅,林秀芝同志。人家这手艺,啧啧,你在整个丰城县,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第二家。”
林秀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不知所措,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马春燕的目光,这才落到林秀芝身上。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穿着朴素,甚至有些怯生生的农村妇女,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审视。
“就她?”
“就她。”周玉芬挺首了腰板,语气里充满了炫耀,“我跟你说,林师傅的手艺,那可是宝贝。人家说了,一个季度,就给我设计一个新款。别人,给多少钱都不做。”
这话,既是说给马春燕听的,也是说给叶凡听的。她周玉芬,要垄断这份美丽。
马春燕的脸,瞬间就绿了。
她和周玉芬斗了一辈子,从年轻时的容貌,到丈夫的职位,再到孩子的成绩,就没一样不想压过对方。
可今天,就因为这一件风衣,她感觉自己输得一败涂地,连底裤都快没了。
“哼,不就是一件破衣服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她酸溜溜地捡起地上的苹果,嘴上不饶人,但那双眼睛却像胶水一样粘在风衣上,怎么也挪不开。
周玉芬看着她那副吃瘪的样子,心里痛快得像是三伏天喝了冰镇酸梅汤。
她拉着林秀芝,首接把马春燕当成了空气,热情地讨论起下一个季度的款式来。
叶凡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知道,这桩生意,成了。
而且,比他预想的还要成功。
他不仅卖出了一件衣服,他还给周玉芬送去了一把最锋利的,可以在太太圈里披荆斩棘的宝剑。
从今天起,周玉芬会把他和林秀芝,当成最宝贵的资源,牢牢地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果然,等马春燕灰溜溜地走了之后,周玉芬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她亲自给叶凡和林秀芝倒了茶,还抓了一大把糖块和瓜子放在他们面前。
“叶凡同志,林师傅,”她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之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这衣服,我太满意了!钱我马上给你!不,我给双倍!”
“钱不急。”叶凡摆了摆手,“周夫人满意就好。以后,我媳妇做的衣服,就叫‘秀芝牌’。这块牌子,得靠周夫人您给扬名。”
“秀芝牌?”周玉芬念叨着这个名字,眼睛一亮,“好!这个名字好!你放心,下个星期,县里有个重要的表彰大会,我就穿这件去!我保证,让全县城的头头脑脑,都知道‘秀芝牌’!”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那……叶凡同志,你看,那个紫玉龙爪七……还有没有?”
叶凡笑了。
鱼儿,彻底上钩了。
“那得看我进山,碰不碰得上运气了。”他留了个活口,没有说死。
周玉芬立刻会意,从兜里掏出一沓崭新的大团结,不由分说地塞进叶凡手里,足足有两百块。
“这是这次的工钱和料钱,多的,就当是我给林师傅的辛苦费,也算是……给叶凡同志你进山的盘缠!”
叶凡没有推辞,坦然地收下了。
他看着妻子那张因为激动和骄傲而泛着红晕的脸,心中一片柔软。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秀芝,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卑微农妇了。
她是“秀芝牌”的创始人,是能让厂长夫人都笑脸相迎的手艺人。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