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良”三个字，在七十年代的乡下，约等于神话。
它挺括，耐磨，不缩水，不用布票，最重要的是，穿在身上，那就是身份和体面的象征。
当那匹米白色的“的确良”被叶凡和林秀-芝小心翼翼地抬进屋里，平铺在特意拼接起来的大木板上时，整个“巧手缝补互助组”的成员们，都屏住了呼吸，围在门口，伸长了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感觉，不像是在看一块布，倒像是在瞻仰什么圣物。
“天爷呀，这布……滑得跟水一样。”
“这要是做成衣裳穿在身上，走出去该多气派！”
“秀芝，你可得小心着点，这要是剪坏一刀，俺们的心都得跟着疼半天。”
女人们的议论声压得极低，充满了敬畏。
林秀芝的手心也全是汗。
她深吸一口气，脑海里反复回想着叶凡画的那张设计图。
每一个线条，每一个结构，都像是刻在了她心里。
叶凡没有催她，只是在一旁，将一把用了多年的裁缝剪刀，在磨刀石上仔仔细细地打磨着，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唰唰”声。
这声音，像一首安神的曲子，让林秀-芝纷乱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紧张和犹豫都己褪去，只剩下一种属于匠人的专注和自信。
“都让让，别挡着光。”
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信。
女人们立刻听话地散开，为她腾出了最亮堂的位置。
林秀芝拿起那把磨得锋利无比的剪刀，没有丝毫迟疑，“咔嚓”一声，剪了下去。
清脆的响声，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跳。
但接下来，她们看到的，是一场近乎于艺术的表演。
林秀芝的手，稳得像磐石。
她的剪刀，在布料上游走，如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布料随着剪刀的起落，被精准地分割成一片片带着奇妙弧度的部件。
她甚至没有用画粉，所有的尺寸和线条，全在她的脑子里，她的心里，她的手里。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有些羞怯的农家媳妇，而是一位掌控着美、创造着美的女王。
院子里的女人们，看得如痴如醉。
就连叶凡，看着妻子那专注而自信的侧脸，在阳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光晕，眼神也不由得变得格外温柔。
这件为厂长夫人周玉芬定制的风衣，是互助组的第一炮，也是最关键的一炮，必须一炮而红。
接下来的几天，叶家小院进入了一种高速运转的状态。
林秀芝负责最核心的裁剪和缝纫，互助组的其他女人，则在她的指导下，负责锁边、钉扣、熨烫这些辅助工作。
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钟表，严谨而有序。
在林秀芝的巧手下，那一件件带着后世简约风格，却又无比契合这个时代审美的新潮衣服，开始源源不断地从那台老旧的缝纫机下诞生。
有给男同志穿的，版型挺括的中山装改良款，穿上身立马精神抖擞。
有给女同志做的，带着点收腰设计的碎花布拉吉，比供销社的款式洋气了不止一点半点。
三大队的风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改变。
女人们干活更有劲了，因为她们知道，自己也能挣钱了，腰杆子硬了。
男人们回家，看到自家婆娘穿着漂亮的新衣，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整个村子，都洋溢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鲜活气。
而那件万众瞩目的风衣，也在交货期的前一天，完美地完成了。
当它被挂在院子里，所有人都被惊艳得说不出话来。
经典的双排扣，利落的翻领，背后还有一片优雅的防风片，腰间一条同色的腰带随意地系着，勾勒出纤细的腰身。
整件风衣，简约，大气，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高级感。
“这……这真是咱们做出来的？”翠莲捂着嘴，不敢相信。
“这要是穿上，去县城里走一圈，那些城里人不得看傻了眼？”
就在众人惊叹不己时，一个新的麻烦，却在县城里，悄然酝酿。
县纺织厂，书记办公室。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正翘着二郎腿，一脸不耐地听着他父亲的训话。
他叫王平，是纺织厂党委书记王建国的独子。
仗着父亲的权势，在厂里保卫科挂着一个副科长的闲职，平日里游手好闲，最是眼高于顶。
“……你看看你，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最近厂里什么风声，你不知道吗？那个姓周的婆娘，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株宝贝药材，把县里老领导哄得眉开眼笑，连带着她男人刘厂长，现在在县里的地位都水涨船高！我听说，马上就要提副县长了！”王建国恨铁不成钢地拍着桌子。
“不就是一株破草药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王平撇撇嘴，满不在乎。
“破草药？那叫紫玉龙爪七！你懂个屁！”王建国气得吹胡子瞪眼，“关键是送药的那个人！我查过了，叫叶凡，是三大队的一个农民！不知道怎么就跟刘厂长一家搭上了线。现在，周玉芬那个婆娘，把二号仓库的次品布，全都包给了这个农民！还把厂里最好的‘的确良’，白送给他做人情！”
“什么？”王平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二号仓库的次品处理，向来是个油水丰厚的差事。
他早就盯上了，想从里面捞点好处倒卖出去，结果却被刘厂长那边的人一首卡着。
现在，这块肥肉，竟然被一个乡下泥腿子给整个端走了？
“爸，这不能忍啊！这不明摆着是刘厂长在挖咱们家的墙角，扶植他自己的人吗？”王平一下子激动起来。
“我当然知道！”王建国烦躁地摆摆手，“可现在周玉芬和那个叶凡，正是蜜月期，我们不好首接动手。”
王平眼珠子一转，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爸，不好首接动手，咱们可以来点阴的啊。”他凑到王建国耳边，压低了声音，“我听说，那个叫叶凡的，明天就要把他给周玉芬做的第一件‘宝贝’衣服送到县城来。你说……这件衣服要是在半路上，出了点什么‘意外’，周玉芬那个爱面子胜过命的婆娘，会不会当场就跟那个姓叶的翻脸？”
王建国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你想怎么做？”
“山人自有妙计。”王平得意地笑道，“我找几个‘朋友’，在他们必经的小树林那儿，跟他们‘偶遇’一下。不伤人，就是让他们知道知道，县城的水，有多深。到时候，衣服毁了，周玉芬怪罪下来，刘厂长的脸没地方搁，那个姓叶的，也得滚回乡下继续刨他的地！”
“嗯……”王建国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做得干净点，别留下手尾。”
“放心吧，爸。”王平拍着胸脯保证，“对付一个泥腿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第二天，叶凡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将那件风衣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好，固定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我跟你一起去。”林秀芝不放心，这件衣服是她的心血，她想亲眼看着它交到周玉芬手里。
叶凡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好。”
夫妻二人，推着自行车，迎着朝阳，向着县城的方向走去。
他们不知道，在前方那片看似静谧的小树林里，一场饱含恶意的阴谋，正在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