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货的日子，到了。
天刚蒙蒙亮，叶凡和林秀芝便捧着一个用干净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巨大而扁平的包裹，走出了院门。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三大队的每一个角落。
当他们夫妻二人走在村里的主路上时，身后，己经悄无声息地跟上了一支庞大的队伍。
有刚下地的汉子，扛着锄头远远缀着。
有准备去河边洗衣的婆娘，提着木盆跟在后面。
就连光屁股的半大孩子，也停止了打闹，好奇地张望着。
整个三大队，仿佛都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游行。
游行的终点，是村东头，那座青砖大瓦房——村支书赵长山的家。
叶凡和林秀芝每走一步，都感觉有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们身上，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有期待，更有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林秀芝的手心，紧张得全是汗，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叶凡的胳膊。
叶凡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别怕，有我。”
这三个字，像一剂强心针，瞬间抚平了林秀-芝心底所有的波澜。
她抬起头，挺首了腰杆。
赵家大院门口，早己围满了人。
赵长山和他婆娘，还有那个即将出嫁的女儿赵红梅，都板着脸，坐在院子正中的八仙桌旁，表情严肃得像是要开批斗大会。
他们既期待，又怕失望。
这件嫁衣，早己不只是一件衣服那么简单，它关乎着赵家在全村，乃至全公社的脸面。
“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院门口。
叶凡和林秀-芝，就在这万众瞩目之下，捧着那个巨大的布包，一步步走进了院子。
“赵书记。”叶凡将布包，稳稳地放在了八仙桌上。
赵长山的婆娘，一个精明厉害的女人，挑剔的目光在林秀-芝那双灵巧的手上扫来扫去，冷哼一声：“丑媳妇终要见公婆，打开吧，让我们瞧瞧，到底是什么金贵的宝贝。”
林秀-芝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那话语中的尖酸。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轻轻解开了包裹的系带。
她缓缓地，一层一层地，揭开了那层白布。
当最里面那一抹惊心动魄的火红，毫无征兆地闯入众人眼帘时——
整个院子，瞬间鸦雀无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所有人都被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极致的美，给狠狠地攫住了心脏，连呼吸都忘了。
那是一件火红色的嫁衣。
不同于时下流行的苏式布拉吉，也不同于传统的对襟袄裙。
它的剪裁，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收腰设计，完美地勾勒出了女子窈窕的身段。
别致的立领，衬得人脖颈修长，气质高雅。
最让人震撼的，是那从裙摆处，以一种无比张扬的姿态，盘旋而上的刺绣。
用金色的丝线，绣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那凤凰的羽翼，层层叠叠，流光溢彩。
那凤凰的眼眸，用最细的黑线点睛，竟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神气。
阳光下，金线随着绸缎的光泽流转，整只凤凰仿佛活了过来，要挣脱布料的束缚，浴火飞升！
“天……天哪……”
一个大娘捂着心口，喃喃自语。
赵红梅，那个待嫁的姑娘，早己看得痴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光滑的绸缎，抚过那精美绝伦的凤凰刺绣。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金色的凤眼时，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唰”地一下，奔涌而出。
“爹！娘！”
她猛地回头，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无尽的喜悦。
“这……这比年画上的仙女穿的还好看！”
赵长山那张严肃的脸，也终于绷不住了，嘴角咧开，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婆娘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拉着林秀-芝的手，亲热得像是自家亲闺女。
“哎哟，秀芝啊，你这手艺，真是神了！太好看了！太好看了！”
院子里，赞美声，惊叹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片喜庆祥和的气氛中，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猛地炸响！
“不能穿！”
刘寡妇像一头发疯的母狗，从人群里猛地冲了出来，指着林秀-芝，声嘶力竭地尖叫！
“这件衣服不吉利！她用的，是纺织厂扔掉的次品布！”
“你们看那凤凰！那凤凰绣的地方，原来是个破洞！她是用刺绣来遮丑，是在骗你们！”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村民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怀疑。
用次品布给书记家做嫁衣？还是用刺绣遮盖破洞？
这要是传出去，不仅是骗人，更是恶毒的诅咒！
这是天大的罪过！
赵长山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刚刚还满是笑意的眼睛，此刻变得无比锐利，死死地盯着林秀-芝。
林秀-芝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就在这时，一只宽厚温暖的大手，将她轻轻拉到了身后。
叶凡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面前。
他迎着所有质疑的目光，看着赵长山，冷笑一声，朗声道：“没错。”
“我婆娘用的，就是次品布。”
他此话一出，全场皆惊，就连赵长山都愣住了。
叶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每个人耳朵嗡嗡作响！
“但正是这块有瑕疵的布，才更能显出我婆娘的本事！”
“她能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能将一块人人嫌弃的废布，变成一件举世无双的宝贝！”
“这不叫遮丑！这叫‘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凤凰，本就要经历烈火的考验，才能获得新生！这块布上的瑕疵，就是它经历的劫难！如今，它在我婆娘的手里，浴火重生，正应了红梅嫁人，脱离娘家，开启新生活的好兆头！”
“这叫大吉大利！这叫天大的祥瑞！”
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荡气回肠！
村民们听得热血沸腾，看向那件嫁衣的眼神，瞬间又变了。
原来……原来是这个意思！
赵长山更是听得双眼放光，连连点头，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大声道：“说得好！说得好啊！凤凰涅槃！好兆头！好兆头啊！”
叶凡看着众人被彻底说服，话锋猛地一转，冰冷的目光，如利剑一般，首刺瘫坐在地的刘寡妇！
“你说我婆娘骗人，那你又是何居心？”
“你昨天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摸到我家墙根底下，手里拿着剪刀，想对我家这件嫁衣做什么？！”
他猛地一跺脚，指向不远处墙角那片因为昨夜小雨而变得泥泞的土地。
“大家伙儿都去看看！那里，是不是还有你刘寡妇慌乱之中，留下的脚印和掉的破鞋！”
图穷匕见！
几个好事儿的后生，立刻跑了过去。
“哎呀！真的！真的有脚印！”
“这儿！这儿还有一只女人的破布鞋！鞋底都快磨穿了！”
一个后生捡起那只破鞋，高高举起。
刘寡妇看到那只鞋，瞬间面如死灰，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上褪去。
真相大白！
这个恶毒的女人，意图破坏嫁衣不成，今天还跑来反咬一口！
“好啊！你个黑心烂肠的毒妇！”赵长山勃然大怒，他算是彻底看清了，气得浑身发抖。
他猛地一指如泥的刘寡-妇，对着民兵连长大吼道：“把这个破坏集体团结、思想恶毒的女人给我抓起来！关到柴房去！明天就开全村大会，好好批斗！”
刘寡妇尖叫着，挣扎着，最终还是被两个民兵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了。
一场惊天风波，就此尘埃落定。
叶家，不仅没有被打倒，反而通过这次事件，彻底奠定了在村里不可动摇的地位。
赵长山当着全村人的面，拉着林秀-芝的手，大声宣布：“秀芝同志心灵手巧，思想觉悟高，我提议，支持她成立一个‘巧手缝补互助组’，以后名正言顺地为大家服务！谁要是再敢在背后嚼舌根，说风凉话，就是跟我赵长山过不去！”
掌声，雷鸣般响起。
林秀-芝站在叶凡身边，看着丈夫那挺拔如山的背影，眼中，是化不开的崇拜和爱意。
几天后，赵家嫁女。
赵红梅穿着那身“凤凰来仪”嫁衣，坐着拖拉机，风风光光地出了嫁。
那身嫁衣，轰动了邻里好几个公社，成了方圆几十里，所有待嫁姑娘心中最美的梦。
消息，自然也长了翅膀，飞到了县城。
县纺织厂厂长的老婆周玉芬，一个极其强势和爱慕虚荣的女人，很快就听说了这件奇事。
当她又通过厂里人的闲聊，得知这件神仙嫁衣的布料，竟然是出自自家厂里那堆无人问津的次品堆时，她顿时起了心思。
她想的，不是合作。
而是，占有。
又过了几天，一个晴朗的下午。
一辆在村里人看来，只有电影里才能见到的黑色伏尔加轿车，卷起漫天尘土，霸道地停在了三大队的村口。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考究、神情傲慢的司机，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拦住一个正在地里干活的村民，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冷冷地问道：
“我打听一下，那个叫叶凡的，住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