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小院的缝纫机声,不知从何时起,成了三大队最独特,也最引人注目的风景线。
“嗒、嗒、嗒、嗒……”
那声音,比村头的公鸡打鸣更准时,比队里的大喇叭广播更有吸引力。
女人们提着篮子,揣着鸡蛋,抱着自家种的瓜菜,络绎不绝地走进这个曾经破败的小院。
院子里,拉起了几根长长的晾衣绳,上面挂满了刚刚缝制好的各色衣物,在阳光下随风飘扬,像一面面宣告着新生的旗帜。
院墙角落里,堆放着村民们送来的土产,玉米、红薯、干蘑菇……种类繁多,俨然成了一个小小的物资交换站。
整个小院,都洋溢着一股欣欣向荣的热闹气息。
然而,在这片繁荣的背后,无数双复杂的眼睛,正在暗处窥探。
村头的闲话,不知不觉间变了味道。
起初是羡慕,“秀芝真是好命,找了个有本事的男人。”
后来是嫉妒,“一天到晚不出工,就在家里捣鼓那些,这不就是投机倒把吗?”
再后来,就变成了赤裸裸的酸话和构陷。
“哼,我看他家那些布,来路就不正!正经人谁家能有那么多布票?”
“就是,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走资本主义道路!”
这些流言蜚语,像阴沟里的毒蛇,在村子的各个角落里蔓延,而最卖力煽风点火的,正是那个被当众羞辱过的刘寡妇。
她逢人便说林秀芝的坏话,试图将这个她曾经看不起的女人,重新拉回泥潭里。
这一天,日头正高。
“嗒、嗒、嗒……”
缝纫机的声音正欢快地唱着歌,村支书赵长山,背着手,面色严肃地走进了叶家小院。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脚上的布鞋沾着泥土,但那双眼睛,却精明得像头老狐狸。
随着他的出现,院子里原本喧闹的气氛,瞬间静止。
所有排队等候的女人们,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噤若寒蝉,紧张地看着这位村里说一不二的最高领导。
她们都以为,赵书记是来“抓典型”的。
就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林秀芝停下了脚下的踏板。
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众人预想中的惊慌失措。
她从容地站起身,擦了擦手,端起桌上刚晾好的那碗热水,迎了上去。
“赵书记,您来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不卑不亢,镇定自若。
那个曾经在人前连头都不敢抬的女人,如今面对村里的最高权力者,竟能如此坦然。
就连赵长山,眼中都闪过一丝不易察ug的意外。
正在院中劈柴的叶凡,放下了手中的斧头。
他没有急着上前,只是不露声色地观察着赵长山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这一关,迟早要来。
他平静地开口:“赵书记,屋里坐。”
赵长山却摆了摆手,没有进屋的意思。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缓缓扫过院里堆积如山的布料和那些五颜六色的衣物,最后,定格在叶凡的脸上。
“叶凡,你家这动静,搞得有点大啊。”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群众有意见,说你们家不参加集体劳动,搞个人主义,你怎么看?”
话音一落,院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这是一顶天大的帽子,在这年月,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普通家庭。
叶凡却笑了。
他伸手指了指院里那些紧张得不敢出声的女人们。
“赵书记,您看她们。”
“我婆娘是没去上工,但她让队里的女同志们都穿上了体面合身的新衣裳,干起活来,腰杆都挺得更首,心里也敞亮。”
他顿了顿,迎着赵长山的目光,声音洪亮地说道:“咱们这不是个人主义,这是响应号召,妇女同志互相帮助,勤俭持家,变废为宝!”
“好一个‘变废为宝’!”
赵长山被他这番话说得一噎,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话锋一转,终于抛出了今天登门的真正目的。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我问你,我女儿下个月出嫁,县里百货大楼的‘的确良’布料是好,可做出来的嫁衣,翻来覆去就那几个样子,千篇一律。”
他死死地盯着叶凡,一字一句地问道:“听说你婆娘手艺赛神仙,这活,你敢不敢接?”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瞬间都明白了。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请求,这是村支书的考验!
做得好,就等于得到了赵长山亲自背书的“免死金牌”,以后谁还敢在背后嚼舌根?
可要是做得不好,或者不敢接,那叶家立刻就会被打成搞特殊化的反面典型,万劫不复!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叶凡和林秀芝。
这是一个赌上全家命运的赌注。
叶凡的脑中,瞬间闪过了数个应对方案。
然而,没等他开口,一个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先他一步响了起来。
是林秀芝。
她深吸一口气,从叶凡的身后,上前一步,勇敢地迎上了赵长山的目光。
“书记,这活,我接了。”
她的眼神,明亮而坚定,像淬了火的钢。
“保证给您闺女做一件,全县独一无二的嫁衣!”
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力量,震得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都嗡嗡作响。
赵长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张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好,我等着。”
他丢下这句话,背着手,转身离去。
赵长山走后,院里的女人们也纷纷找借口散了,不敢再多待。
临走前,刘寡妇怨毒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地钉在林秀芝的身上,仿佛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绝不允许,这个曾经被她肆意踩在脚下的女人,就这么轻易地踩到自己头上去!
夜,深了。
屋内的煤油灯下,叶凡和林秀芝摊开了一块压在箱底的布料。
那是一匹火红色的绸缎,是叶凡从侯三那儿淘来的最好的料子,光泽流转,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
虽然在不起眼的边角处有一点细微的抽丝,但瑕不掩瑜。
“这次,不光是做一件衣服那么简单。”
叶凡压低了声音,眼神锐利如鹰。
“这也是立威。我们不仅要做得好,做得惊艳,还要防着有人在背后,下黑手。”
林秀芝的心一紧,她想到了白天刘寡妇那怨毒的眼神。
“当家的,你的意思是……”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叶凡的眼中,闪过一丝猎人般的冷光。
他将林秀芝的手,轻轻握在自己宽厚温暖的掌心里。
“你什么都不用管,就安安心心,做你的嫁衣。”
“外面的事情,我来处理。”
他己经察觉到了那股来自暗处的恶意,一个针对“家贼”的陷阱,开始在他那特种兵的脑海中,悄然成型。
林秀芝看着丈夫深邃而充满智慧的眼睛,心中所有的不安,都渐渐平复。
她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在那匹火红的绸缎上。
她的脑海里,开始勾勒出凤凰的图样,牡丹的轮廓……
这件嫁衣,将承载着一个女孩最美的梦想,也关乎着他们全家未来的命运。
她,一定要让它,在这间小小的土屋里,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而一场围绕着这件嫁衣的明争暗斗,也即将在三大队,悄无声息地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