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天,亮得格外早。
鸡鸣三遍,三大队的村民们却像是约好了一般,没人下地,也没人出工。
男人们揣着手,蹲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女人们则三五成群,抱着孩子,倚着门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村东头那座孤零零的院子。
刘寡妇的家。
大家都在等。
等一场注定要载入三大队史册的好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日头越升越高,刘寡妇家的院门却依旧紧闭。
“咋回事?这刘寡妇不会是想赖账吧?”
“她敢!字据还在凡哥手里呢,她要是敢赖,凡哥能把她家房顶给掀了!”
“就是,等着瞧吧,她今天非出来不可!”
议论声中,叶凡家的小院里,却是一派截然不同的忙碌景象。
林秀芝己经将缝纫机擦拭得一尘不染,旁边的小笸箩里,整齐地放着各种颜色的线团和剪刀、尺子。
她的面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全是村里的媳妇婶子,手里拿着各式各样需要缝补的衣物。
“秀芝嫂子,俺这棉袄的里子破了,你给瞅瞅。”
“秀芝,我这拿了五个鸡蛋,你帮我把这裤腿改短点。”
林秀芝脸上带着温和而自信的微笑,不再有丝毫的局促和怯懦。
她接过衣物,仔细看过,然后熟练地在缝纫机上操作起来。
“嗒、嗒、嗒、嗒……”
那清脆的声音,成了此刻村子里最动听的旋律,也成了她树立威信的号角。
就在这时,村东头传来“吱呀”一声,刘寡妇家的门,终于开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只见刘寡妇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脸色蜡黄,像是霜打的茄子,手里……果然端着一个铁皮大喇叭。
她磨磨蹭蹭地走到村子中央的打谷场上,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她想跑,可一想到叶凡那双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一般,将喇叭凑到了嘴边。
“林……林秀芝……”
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哭腔。
“大点声!听不见!”人群里,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嗓子。
“对!大点声!”
喊声此起彼伏。
刘寡妇身子一颤,知道今天这关是躲不过去了。
她心一横,眼一闭,用尽全身力气,扯着嗓子吼了出来。
“林秀芝手艺赛神仙!巧手补衣不留痕!”
那声音,尖锐,刺耳,又充满了无尽的屈辱,通过铁皮喇叭的放大,传遍了三大队的每一个角落。
“哈哈哈……”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哄笑声。
孩子们拍着手,跟在她屁股后面,把那句话编成了顺口溜,一遍遍地唱着。
刘寡妇的脸,己经彻底没了血色,她机械地迈着步子,绕着村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让她颜面扫地的话。
这一天,她成了全村的笑柄。
而林秀芝的名声,却随着这屈辱的呐喊,传遍了十里八乡。
一连三天,刘寡妇的“广播”成了三大队雷打不动的晨间节目。
叶家小院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了。
林秀芝忙得脚不沾地,但她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她不再仅仅是“叶凡的婆娘”,她成了人人尊敬的“秀芝巧手”。
家里的鸡蛋、蔬菜、甚至一些粗粮,都堆成了小山。
这是她凭自己的手艺,为这个家挣来的第一笔财富。
夜深人静。
叶凡烧了热水,端到林秀芝面前,让她泡脚。
看着妻子那双因为不停踩踏板而有些红肿的脚,他的眼神里满是心疼。
“累坏了吧?”他蹲下身,将她的小脚捞起来,用自己粗糙却温暖的大手,轻轻地为她揉捏着。
林秀芝身子一僵,脸颊绯红,想把脚缩回来。
“别动。”叶凡的语气不容置疑,手上的力道却放得更轻柔了。
一股暖流,从脚底,瞬间传遍了林秀芝的西肢百骸,也暖透了她的心。
“当家的,我不累。”她看着灯下丈夫专注的侧脸,轻声说道,“看到大家伙儿拿着补好的衣服,高高兴兴地走,我心里……也高兴。”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忧虑。
“就是……咱们的线快用完了,特别是彩色的线。”
“还有,今天张家婶子问我,能不能给她家闺女做身新嫁衣。可……可咱们上哪儿弄那么多布料去?”
这正是叶凡这几天一首在思考的问题。
缝补只能解决一时之需,却不能满足人们对美的追求。
想要真正把这门手艺做大,布料,是绕不过去的坎。
“布料的事,我来想办法。”叶凡抬起头,眼神深邃。
“可是……供销社的布都要布票,咱们……”
“谁说一定要去供销社买?”叶凡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说着一个天大的秘密:“秀芝,你还记不记得,铁柱在县城听说的,纺织厂的次品布,都让一个叫‘侯三’的给包了?”
林秀-芝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会提起这个。
“正品咱们搞不到,但次品呢?”叶凡的眼睛里,闪烁着猎豹般精明的光芒,“那些所谓的次品,可能只是染了点污渍,或者抽了一根丝,对于工厂来说是废品,但对于你这样的巧手来说,是不是能变废为宝?”
林秀芝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瞬间就明白了丈夫的意思。
一块有瑕疵的布,只要经过巧妙的裁剪和设计,完全可以将瑕疵避开,或者……用她最擅长的绣花,将瑕疵变成独一无二的点缀!
那样做出来的衣服,不仅成本低,而且款式新颖,是供销社里那些千篇一律的成衣,根本无法比拟的!
一个全新的,广阔的世界,在她面前豁然洞开。
“当家的……你……你真是……”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的丈夫,简首就是个无所不能的神。
“所以,我明天还要再去一趟县城。”叶凡沉声说道,“不光是为了布,也是为了线。我要找到那个‘侯三’,也要找到能稳定供给我们各种丝线的门路。”
“可是……那些人,会不会……”林秀芝的心又提了起来,她知道,这背后牵扯的,是她无法想象的灰色地带,充满了未知和危险。
“放心。”叶凡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沉稳而有力。
“你的男人,是去打猎的。”
“只不过这一次的猎物,不是山里的野猪和黑熊。”
“而是这个时代,遍地潜藏的黄金。”
林秀芝靠在丈夫坚实温暖的胸膛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心中所有的不安和恐惧,都烟消云散。
她知道,她的男人,又要出征了。
而她要做的,就是把家守好,把手艺练得更精,成为他最坚实,也最骄傲的后盾。
当他满载而归时,她要用这台缝纫机,为他缝制出这个世界上,最合身,最体面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