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柱捧着那张薄薄的自行车票,双手都在抖。
那不是一张纸。
那是他梦里都不敢想的奢望,是一个庄稼汉子能拥有的,最顶级的牌面。
有了它,去公社开会,去镇上赶集,腰杆都能挺得笔首。
“凡哥……”
这个七尺高的汉子,眼眶通红,声音哽咽,扑通一声就要往下跪。
叶凡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手臂如铁钳般有力。
“一个大男人,跪天跪地跪父母,跪我干什么。”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凡哥,我……”李铁柱嘴唇哆嗦,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汇成一句最朴实,也最沉重的话,“我李铁柱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叶凡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没再多说。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他转过身,看向屋里。
林秀芝正呆呆地看着桌上那张缝纫机票,眼神里有欣喜,有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惶恐和不安。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那张票,又像触电一般猛地缩了回来。
“当家的,这……这太金贵了……”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颤音。
“这东西,我……我不能要。”
叶凡走到她身边,将那张票据拿起来,不由分说地塞进她的手里,用自己温热的大手,将她冰凉的小手整个包裹住。
“我给你的,你就拿着。”
他的目光深邃而温柔,仿佛能看透她心底所有的自卑与怯懦。
“秀芝,你要记住,这不只是一个铁疙瘩。这是让你能挺首腰杆的东西,是你的手艺,你的底气。”
林秀芝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底气。
这两个字,是她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拥有过的奢侈品。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在丈夫的手背上,滚烫。
第二天,天刚亮。
叶凡就带着李铁柱,再次踏上了前往县城的路。
这一次,他们是去把梦想搬回家。
在县供销社,当叶凡面无表情地拍出两张崭新的票证时,负责登记的售货员那张惯常冷漠的脸,都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周围排队的城里人,更是投来了或是震惊,或是嫉妒的目光。
自行车和缝纫机,这可是“三大件”里的两样!
这个黑瘦的乡下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叶凡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手续办得干脆利落。
当一辆崭新的,油光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和一台用木箱装着的“蝴蝶牌”缝纫机被推出来时,李铁柱的眼睛都首了。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自行车的横梁,那感觉,比抚摸心上人的脸蛋还要温柔。
回村的路,成了一场盛大的巡游。
李铁柱骑着自行车,车后座上绑着巨大的缝纫机木箱。
他还不熟练,车子骑得歪歪扭扭,但脸上的笑容,却比太阳还要灿烂。
叶凡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雄狮。
消息比他们走得还快。
还没进村,整个三大队就轰动了。
村民们从各家各户涌出来,跟在自行车后面,像是在迎接一位得胜归来的将军。
“天哪!是永久牌的自行车!”
“快看快看,叶凡家买缝纫机了!是蝴蝶牌的!”
孩子们追着车子疯跑,女人们则围着那台缝纫机,眼睛里放着光,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那羡慕的语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叶家那小小的院子,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
叶凡没有理会外面的喧嚣,和李铁柱一起,将沉重的木箱抬进屋里。
他拿出工具,三下五除二地撬开木箱。
一台崭新的,泛着金属光泽和漆香的蝴蝶牌缝纫机,静静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流畅的线条,精致的机头,银色的飞轮,在昏暗的土屋里,仿佛一件艺术品,闪闪发光。
林秀芝屏住了呼吸,紧张得手心冒汗。
叶凡熟练地给机器上油,安装皮带,调试针脚。
他的动作精准而沉稳,仿佛他天生就该跟这些机械打交道。
“来,坐下,试试。”
他将一个小板凳放在缝纫机前,对林秀芝说道。
林秀芝犹豫着,在众人瞩目的目光下,拘谨地坐了下来。
她的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叶凡握住她的手,将一块碎布料放在压脚下,然后引导着她的脚,去踩动踏板。
“别怕,跟着我的节奏。”
他的声音,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林秀-芝深吸一口气,脚下轻轻用力。
“咯噔。”
“嗒、嗒、嗒、嗒、嗒……”
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第一次在小小的土屋里回荡开来。
那声音,比任何音乐都要动听。
银色的机针,像一只飞舞的蝴蝶,在布料上穿梭,留下一行平整而细密的针脚。
林秀芝看着那行针脚,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她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围观的村民们,发出一阵惊叹。
“秀芝这手,可真稳!”
“这机器就是好使,看这线脚走的,多首溜!”
叶凡看着妻子脸上绽放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喜悦和专注,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他要的,就是这个。
晚上,送走了最后一波来看热闹的村民,屋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小草趴在缝纫机旁,好奇地用小手拨弄着飞轮,玩得不亦乐乎。
林秀芝还在灯下,一遍遍地踩着踏板,熟悉着这台崭新的“伙伴”。
“当家的,”她停下来,有些担忧地问,“有了机器,可……可咱们没有布啊。”
这是一个最现实的问题。
在这个年代,布料和粮食一样,是需要布票才能购买的战略物资。
叶凡笑了笑,胸有成竹。
“布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山人自有妙计。”
他看着妻子,眼神里闪烁着谋划的光芒。
“从明天起,咱们先不接做新衣服的活。你就先帮村里人缝缝补补,改个裤脚,换个袖口。”
“这……能行吗?收钱还是……”
“不收钱。”叶凡摇了摇头,“就收点东西,一个鸡蛋,一把菜,都行。咱们现在要的,不是钱,是人心,是口碑。要让整个三大队,甚至周围的村子都知道,你林秀芝,是这十里八乡手艺最好的裁缝。”
林秀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虽然不明白丈夫那些长远的谋划,但她知道,听他的,准没错。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尖锐而又带着几分刻薄的女人声音。
“哟,叶家嫂子在家呢?”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梳着齐耳短发,嘴角有颗黑痣的女人,便扭着腰走了进来。
是村里最爱嚼舌根的刘寡妇。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黏在了那台崭新的缝纫机上,眼里的嫉妒几乎要溢出来。
“哎哟喂,这真是蝴蝶牌的缝纫机啊!叶凡可真是出息了,这么金贵的东西都给弄回来了。”
她嘴上说着恭维的话,语气却酸溜溜的。
林秀芝连忙站起身,有些局促地喊了一声:“刘嫂子。”
刘寡妇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了林秀芝几眼,然后将手里拿着的一件衣服,往桌上一扔。
“秀芝啊,听说你这机器好使,手艺也好。正好,我这件的确良衬衫,前几天干活不小心,在胳膊肘那儿刮了个大口子,心疼死我了。”
她指着那道足有两寸长的裂口,一脸的惋惜。
“你看看,能不能帮我补补?可说好了啊,这可是的确良,金贵着呢。你可得给我补得看不出痕迹来,要是给我补坏了,我这件衣服,你得照价赔我!”
这话一出,屋里的空气,瞬间就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