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凡从招待所出来的时候，天边的火烧云正烧得旺。
他没有坐县里领导安排的吉普车，依旧是坐着王主任那辆颠簸的挎斗摩托，一路迎着晚风，回到了三大队。
村口，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不像是迎接，倒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
全村老少，除了炕上躺着动不了的，几乎都到齐了。
他们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村口的路，像是守望的石像。
当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
“回来了！凡哥回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整个村子仿佛瞬间活了过来。
叶凡从车上跳下来，看着眼前这阵仗，微微一愣。
赵长山拄着旱烟杆走在最前头，他身后是李铁柱、王大锤，再往后，是村里所有的男女老少。
他们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麻木和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紧张、期盼和敬畏的复杂神情。
“凡子……”赵长山开了口，嘴唇哆嗦了一下，平日里在村里说一不二的老支书，此刻竟有些局促，“县里……没为难你吧？”
叶凡笑了，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叔，没事。不但没为难，还答应给咱们拨东西，修大坝。”
这话一出，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
“真的假的？县里真给东西？”
“凡哥就是有本事！这面子也太大了！”
议论声中，赵长山浑浊的老眼里也迸发出一丝亮光。
他知道叶凡不是说大话的人，可这事，听起来还是像做梦一样。
水泥、钢筋，那都是金贵东西，别说他们一个生产大队，就是整个公社，想申请一点都得磨破嘴皮子。
叶凡没有多解释。
他知道，事实胜于一切雄辩。
他走到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抱着小草，站在人群后面的林秀芝。
她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叽叽喳喳，只是远远地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和骄傲。
他冲她笑了笑，那笑容仿佛在说：放心，一切有我。
林秀芝的心，瞬间就落回了肚子里。
第二天一大早，整个三大队是被一阵汽车的轰鸣声给震醒的。
两辆解放牌大卡车，满载着货物，在县里一名干部的引导下，吭哧吭哧地开进了村里。
卡车停在村里的打谷场上，当司机掀开盖在上面的帆布时，所有闻声赶来的村民，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辆车上，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水泥袋，那灰色的包装袋上印着的“堡垒”两个红字，在村民们眼里，比红纸黑字的喜帖还要亲切。
另一辆车上，是盘成一圈圈的螺纹钢筋，粗的、细的，在晨光下泛着乌黑的金属光泽。
那不是铁丝，是钢！是能盖楼房、修大桥的钢筋！
“我的老天爷……”一个老汉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这都是给咱们的？”
带队的县干部，是县办公室的一个副主任，姓李。
他跳下车，看到叶凡，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热情得让村民们都有些不适应。
“叶凡同志！幸不辱命！陈老和县领导亲自批示，这是第一批物资，一共十吨水泥，两吨钢筋！后续如果不够，您随时跟我们提！”
这番话，更是像一颗炸雷，在人群中炸响。
十吨水泥！两吨钢筋！
这两个数字，对这些一辈子跟泥土打交道的庄稼汉来说，简首是天文数字。
他们修一辈子房子，也用不了这么多。
赵长山激动得旱烟杆都拿不稳了，他走上前，紧紧握住李主任的手：“领导，太感谢了，太感谢党和政府了……”
李主任却笑着把他的手引向叶凡：“老支书，您最该感谢的，是你们村的叶凡同志。要不是他，别说这些物资，我们都不知道，咱们县还藏着这么一位德才兼备的大英雄！”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叶凡身上。
这一次，那目光里不再有任何的怀疑和嫉妒，只剩下最纯粹的，滚烫的敬佩。
王大锤一帮年轻人，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他们看着叶凡，就像看着自己的信仰。
“凡哥牛逼！”
不知谁吼了一嗓子，紧接着，雷鸣般的附和声响彻了整个打谷场。
“凡哥牛逼！”
叶凡被这阵势搞得有些哭笑不得，他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他走到赵长山身边，态度恭敬：“赵叔，您是咱们大队的主心骨。这物资怎么用，大坝怎么修，还得您来拿总章程。”
他这一手，让赵长山心里熨帖无比。
老支书原本还有一丝自己被架空的担忧，此刻烟消云散。
他知道，叶凡这是在全村人面前，维护他这个老支书的威信。
这小子，不光有本事，有担当，更有脑子，懂人情世故。
赵长山清了清嗓子，腰杆重新挺首了：“大家伙都听到了！这是县里对咱们的关怀，是凡子给咱们争来的脸面！谁要是敢在这事上耍滑头，动歪心思，别怪我赵长山不认人！”
他又看向叶凡，目光里满是信任：“凡子，你懂技术。这修大坝的事，你来牵头，需要谁，需要什么，你开口，我给你办！”
叶凡点了点头，没再客气。
他知道，现在不是谦虚的时候。
他要用这些钢筋水泥，为三大队筑起一道未来几十年都冲不垮的生命线。
卸货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出动了。
男人们光着膀子，喊着号子，小心翼翼地把一袋袋水泥扛进村委会的仓库。
女人们也没闲着，烧水的烧水，递毛巾的递毛巾。
小草也跟着跑前跑后，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怯生生的，而是挺着小胸脯，一脸的骄傲，仿佛那些卡车和水泥，都是她家的。
晚上，叶家的小土屋里，煤油灯的光晕温暖而明亮。
林秀芝在灯下，就着一件旧衣服，给叶凡缝补着白天干活时划破的口子。
她的针脚很密，很细，像是在绣一件艺术品。
叶凡坐在炕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看着她低垂的、认真的侧脸，和被灯光映照得毛茸茸的耳廓。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得满满当当的纸。
“秀芝，你看。”
林秀芝抬起头，凑了过来。
纸上，是她看不懂的各种线条和符号，但中间那道雄伟的大坝轮廓，她看懂了。
“这是……大坝的图？”
“嗯。”叶凡指着图纸的一角，那里画着几个小方块，旁边标注着“仓库”、“伙房”、“物料登记处”。
“修大坝是个大工程，得几十号人干上个把月。这么多人，每天吃喝拉撒，物资进出，都得有个人管着。别人我不放心。”叶凡看着她的眼睛，“这个后勤，我打算交给你。”
林秀芝愣住了，手里的针线都停了。
“我……我不行，我……我没读过书，不识字……”
“我教你。”叶凡握住她的手，把一支铅笔塞进她手里，“水泥，就画个圈。钢筋，就画条线。谁领了多少，用了多少，你就记下来。我只要你记的账，别人记的，我信不过。”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那份信任，却比任何情话都来得厚重。
林秀芝看着手里的铅笔，又看了看男人深邃的眼睛。
她明白了，他不是在给她安排一个活计，他是在告诉她，在这个他一手打造的宏伟蓝图中，有她不可或缺的位置。
她不是依附于他的藤蔓，而是与他并肩作战的伙伴。
她用力的点了点头，眼圈红了，嘴角却绽开了一个比窗外月光还要温柔的笑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