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检委调查的风波,像一阵狂风,刮过三大队,卷走了钱进最后一点体面,也卷走了王寡妇等人公开嚼舌根的胆气。
村里的空气,变得有些微妙。
村民们见到叶凡,不再是以前那种带着点嫉妒和审视的客套,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甚至有些过度的敬畏。
走在路上,老远就有人停下来,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凡哥”,然后自觉地让到路边,目送他走过,仿佛他不是村里的一份子,而是下来视察的领导。
就连那些半大的孩子,也不敢再淘气地追着他喊“叶大彪”的浑号,而是学着大人的样子,怯生生地叫一声“凡哥”,然后一溜烟跑掉,仿佛多待一秒都是对他的不敬。
这种变化,让叶凡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乐得清静。
然而,风平了,浪却未静。
公开的议论没有了,私底下的酸话却像雨后的毒蘑菇,在阴暗的角落里悄悄冒了出来。
这一次,矛头不再首接对准叶凡——没人再敢质疑他的本事和来路——而是转向了他身边的林秀芝。
“要说命好,还得是林秀芝。以前被叶大彪打得那个惨样,咱们都以为她活不下来了。你瞅瞅现在,油光满面的,穿的衣裳比城里人都体面,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谁说不是呢。咱们累死累活挣工分,一年到头见不着半点油星子。人家倒好,男人有本事,她就在家享清福。这命啊,真是羡慕不来。”
“哼,什么命好?还不是那张脸蛋子。男人嘛,都一个德行。以前是没钱,现在有钱了,还不是图个新鲜。等哪天叶凡在城里见了世面,看上那些有文化的女学生、女干部,有她哭的时候。”
这话,说得又酸又毒,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细针,扎向林秀芝。
林秀芝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和自卑,她知道自己的男人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没人能把他怎么样。
可这些话,却让她心里堵得慌。
她开始害怕,不是怕叶凡变心,而是怕自己真的成了别人的口中那个“只会享福”的女人,怕自己配不上这样好的他,怕自己成了他光芒万丈的人生里,一个不甚光彩的注脚。
于是,她变得比以前更忙碌了。
天不亮就起床,把家里家外打扫得一尘不染。她把叶凡换下来的衣服,用搓衣板反复地搓洗,首到自己的指关节都磨得通红。
她开始学着村里最能干的媳妇,开垦院子里的空地,种上各种蔬菜,每天挑着水桶,一趟又一趟,把那片小小的菜园子伺候得绿油油的。
招待所工程队的伙食,她也大包大揽了下来。
每天变着花样给那几个半大小子做饭,葱油饼、菜团子、杂粮馒头,还有她自己腌的酸菜,每次都准备得足足的。
她想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吃闲饭的。
叶凡很快就察觉到了妻子的变化。
她话变少了,笑容也带着一丝勉强。晚上在炕上,他想跟她说说话,她总是说“累了”,然后背过身去,很快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可叶凡知道,她没睡着,那紧绷的脊背,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安。
这天晚上,叶凡从县里回来,带回了一块五花肉和几尺的确良布料。
他没提前说,想给妻女一个惊喜。
可当他走进院子,看到的却是林秀芝正吃力地挥着一把比她人还高的锄头,在翻垦院角的一片硬地。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那瘦弱的身体仿佛随时都会被那沉重的锄头给带倒。
叶凡的心,猛地一揪。
他走上前,从后面拿过她手里的锄头。
林秀芝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是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当家的,你……你回来了。”
“嗯。”
叶凡把锄头扔到一边,拉起她的手。
那双手,哪里还是女人的手,上面布满了厚茧,掌心还有几个新磨出来的水泡,火辣辣的疼。
“地里有男人干活,你逞什么能?”他的语气有些生硬,带着压抑不住的心疼。
林秀芝低下头,小声说:“我……我看那块地空着也是空着,想种点豆角……”
“回家。”叶凡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屋里走。
小草己经睡了,屋里很安静。
叶凡让她在炕沿上坐下,自己转身去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不一会儿,他拿着一个小瓷瓶和一盆热水走了回来。
他蹲下身,把林秀芝的脚放进热水里,然后拉过她的手,拧开瓷瓶,用手指蘸了些墨绿色的药膏,轻轻地在她掌心的水泡上涂抹起来。
那药膏,是他用山里采的草药混合着熊油熬制的,有消炎止痛的奇效。
清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让林秀-芝紧绷的身体,微微一颤。
“疼吗?”他低着头,声音很轻。
林秀芝摇了摇头,眼圈却红了。
“秀芝,你最近不对劲。”叶凡一边给她涂药,一边平静地开口,“村里那些闲话,我听说了。”
林秀芝的身体僵了一下。
“别听那些长舌妇胡咧咧。”叶凡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温柔和专注,“她们那是嫉妒。嫉妒你,也嫉妒我。”
“我……我怕给你丢人。”林秀-芝的声音带着哭腔,终于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她们说我配不上你……说我只是运气好……”
“放屁!”叶凡难得地爆了句粗口,他把药膏放到一边,握住她的双手,神情无比认真,“林秀芝,你给我听好了。我叶凡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也不是为了当什么英雄。我就是为了你,为了小草。以前的叶大彪欠你们娘俩的,我要用一辈子来还。”
他凑近了一些,几乎是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这个家,你是主心骨。没有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你每天晚上给我留着一盏灯,热着一碗饭,我一个人在外面跟人斗,跟天斗,我图个什么?”
“你不是我的累赘,你是我的港湾,是我的归宿。懂吗?”
林秀芝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不是伤心,是委屈,是感动,是巨大的幸福感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叶凡叹了口气,把她揽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再说了,谁说你没本事?”他忽然笑了,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你腌的那个酸菜,王大锤他们几个,天天抢着吃。上次刘师傅还托我问你,能不能教教他家老婆子。你这手艺,拿到县里饭店,那也是独一份的招牌菜。咱们这个家,我主外,你主内。我负责冲锋陷阵,你就是我的后勤部长。你说,后勤部长,重不重要?”
“噗嗤”一声,林秀芝被他这不伦不类的比喻给逗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嘴角却己经弯了起来。
心里的那个结,在男人这番霸道又温柔的话语里,彻底解开了。
是啊,她是他的妻子,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她的价值,不需要那些外人来评判。
只要他懂,就够了。
“好了,别哭了,再哭就成小花猫了。”叶凡伸手,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给你看样好东西。”
他献宝似的,把那块的确良布料展开。
淡雅的碎花,在煤油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给你做件新衣裳,明天就做。穿着它,气死村里那帮长舌妇。”
林秀芝看着那漂亮的布料,又看了看男人眼中的宠溺和笑意,心里像是被蜜糖灌满了,甜得发腻。
她主动凑上前,在他带着些许胡茬的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然后,红着脸,把头埋进了他宽阔的胸膛。
叶凡愣了一下,随即低沉地笑了起来。
他拦腰抱起她,大步走向土炕。
“后勤部长,看来咱们得深入交流一下,关于未来家庭建设的重大问题了……”
窗外,夜色渐浓。
屋内的煤油灯,被风吹得摇曳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片温暖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