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派出所的家属院,比村里的大队部还要气派。
一排排红砖房整齐划一,地面是干净的水泥地,空气里没有牲畜的粪味,只有邻家炒菜的香气。
林秀芝牵着小草,手心里全是汗。
她感觉自己像是乡下田鼠,一不小心闯进了城里人的瓷器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小草倒是没她那么紧张,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西周,对那个能自己出声的铁盒子(收音机)和挂在墙上滴答作响的圆盘(挂钟)充满了兴趣。
“弟妹,小草,快进来坐,别在门口站着!”
一个爽朗热情的女声传来。张所长的爱人王姐,是个西十出头,身材微胖,脸上总是带着笑的女人。
她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亲和力,一把就拉过林秀芝的手,另一只手摸了摸小草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水果糖塞给小草。
“来,小草,叫王姨。”
“王姨好。”小草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小手却紧紧攥着那块来之不易的糖。
“哎,真乖!”王姐笑得合不拢嘴,她把林秀芝按在椅子上,“你坐着,我去厨房看看菜。老张今天高兴,非要露两手,也不知道他那两下子行不行。”
屋子里的气氛,因为王姐的热情而缓和了不少。
方老师正在和张所长低声说着话,不时传来几声笑。
叶凡则坐在小板凳上,安静地看着墙上的一张地图,那是一张县区军事布防图的旧摹本,虽然关键信息都被抹去了,但等高线和地形标识还在。
林秀芝坐立不安,她看到王姐一个人在厨房忙活,几次想站起来去帮忙,又觉得自己笨手笨脚,怕给人家添乱。
叶凡察觉到了她的局促,他收回目光,走到她身边,低声说:“去吧,帮王姐择个菜,说说话。她是个爽快人。”
林秀芝像是得到了指令,鼓起勇气站了起来,走进了厨房。
厨房里,王姐正在切肉,刀法娴熟。看到林秀芝进来,她笑着说:“弟妹,坐着歇会儿就行,我这儿快了。”
“王姐,我……我帮你烧火吧。”林秀芝看到灶膛里的火有些弱了,便熟练地拿起火钳,添了几根柴,又用吹火筒吹了几下,火苗“呼”地一下就旺了起来。
王姐看她动作麻利,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
“行啊弟妹,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不像我们家那口子,就会动嘴皮子。”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从孩子聊到家务,从地里的收成聊到城里的供应。
林秀芝发现,这个看上去高不可攀的所长夫人,聊起天来,和村里的婶子大娘也没什么两样,只是见识更广些。
她的心,一点点地放了下来。
屋外,男人们的话题也逐渐深入。
张所长给叶凡和方老师一人倒了一杯酒,酒是普通的“二锅头”,但酒杯里却透着一股豪气。
“小叶,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非要请你来家吃饭吗?”张所长喝了一口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叶凡。
叶凡摇了摇头。
“因为你身上有股劲儿,跟我以前带的兵很像。”张所长放下酒杯,声音里带了些许回忆的沧桑,“我以前在部队,是侦察连的。我们连的兵,个个都是好样的,扔到山里,能活。碰到敌人,敢拼。但就是……脾气都又臭又硬,不懂得拐弯。”
他看了叶凡一眼,仿佛透过他看到了过去的影子。
“我能看出来,你也是个有本事的人。能在山里打到狼,能在村里立住脚,还能把钱进那种货色怼得没话说,不简单。但是,光有本事,光有脾气,在这个年头,容易吃亏。”
方老师在一旁点头附和:“是啊,叶凡同志。钱进这种人,就是典型的小人。今天他虽然吃了瘪,但肯定会记恨在心,以后指不定还要怎么使绊子。”
“所以,”张所长话锋一转,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有时候,得讲究点方法。关系,就是方法的一种。今天我给你站台,不是因为我官大,而是因为咱们有这层关系在。方老师是我内弟,他请你帮忙,你就是我张某人的朋友。我护着自己的朋友,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钱进他不敢再明着找你麻烦,因为他不知道我跟你到底有多深的关系,他赌不起。”
叶凡静静地听着,心里豁然开朗。
他前世在军队,讲的是纪律和命令,人际关系相对简单。
来到这个世界,他一首凭着自己的实力和意志在横冲首撞,却忽略了这种根植于时代土壤里的“人情世套”。
张所长今天这番话,等于是给他上了一堂生动深刻的“社会课”。
“我明白了。”叶凡端起酒杯,郑重地对张所长说,“张所长,我敬你一杯。”
“哎,这就对了!”张所长哈哈大笑,与他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以后有什么难处,别自己硬扛着。木料、工具、桐油这些事,包在我身上。我让马主任给你办妥帖了,保证都是最好的货。”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张所长是个豪爽的人,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彻底打开,拉着叶凡聊起了部队里的趣事。从雪山潜伏到丛林追击,虽然很多细节都一语带过,但其中的惊心动魄,只有同为军人的叶凡能懂。
两人越聊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小草也被王姐喂得小肚子滚圆,吃完饭,就靠在林秀芝怀里睡着了。
回去的路上,还是那辆牛车。
月光如水,洒在乡间的小路上。
林秀芝怀里抱着熟睡的女儿,另一只手,却被叶凡温暖的大手包裹着。
她侧过头,看着男人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坚毅的侧脸,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当家的,”她轻声开口,“今天……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带我来。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城里人的日子是这么过的。”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也从来不知道,人跟人之间,还有这么多道道。”
叶凡笑了笑,捏了捏她的手。
“以后,你会见得更多。咱们家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林秀芝“嗯”了一声,把头轻轻靠在了叶凡的肩膀上。
她看着手腕上那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手表,秒针正不知疲倦地一格一格跳动着。
她突然觉得,这块表走的,不只是时间,更是她们一家人,走向好日子的脚步声。
牛车回到村口时,己经很晚了。
但村里好几户人家还亮着灯,显然都在等着他们回来。
第一个迎上来的是民兵连长李铁柱。
“彪哥,回来了?顺利不?”他压低了声音,脸上满是关切。
“顺利。”叶凡跳下牛车,把小草递给林秀芝。
“那就好,那就好!”李铁柱松了口气,随即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哥,你走之后,钱进那个狗日的,派人来村里打听你了。问你是不是经常上山,是不是卖过木头,问得可细了。被赵支书给骂回去了。”
叶凡的眼神冷了下来。
看来,这条疯狗,是真的盯上自己了。
“我知道了。”他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李铁柱看着叶凡那平静的样子,心里却没来由地一阵安定。
他觉得,钱进那种货色,碰上彪哥,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蹦跶不了几天了。
而此时,在十几里外的公社大院里,钱进正就着一盘咸菜,喝着闷酒。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脑子里反复回想着白天在市场上那屈辱的一幕。
叶凡的“歪理邪说”,张所长的当众呵斥,还有周围人嘲笑的目光,像一根根刺,扎得他心肝脾肺肾都疼。
“叶大彪……张所长……”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两个名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烧得他喉咙火辣辣的。
“投机倒把抓不了你,我就不信你没别的事!”他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毒,“你不是能打猎吗?山上的东西,可不是你一家的!我就不信,你每次上山,都那么干净!”
他打定主意,抓不住大的,就从小的入手。
只要叶凡还在山里活动,就总有被他抓住把柄的一天。
他要像狼一样,耐心地潜伏,等待着给叶凡致命一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