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走了林大山夫妇,叶家的日子非但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因为叶凡那“六亲不认”的护妻壮举,声望更上一层楼。
村里人都是实在人,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看得懂谁是真心对媳妇孩子好,谁又是把家人护在羽翼下的真爷们。
叶凡这种“对外人狠,对自己人好”的做派,恰恰最符合他们心中对一个“好男人”的定义。
连带着,找他做木工活的人也更多了。
大家心里都有数,叶凡这手艺,拿到县里去,不知道要多高的价钱。
现在用几十斤粮食就能换一件,那是占了大便宜。
而且,经过“亲戚风波”后,大家都摸清了叶凡的脾气:只要你规规矩矩地来“换”,他从不拿捏,活计做得又快又好;可你要是想凭着点沾亲带故的关系来占便宜,那他能让你把脸都丢尽。
规矩立了起来,事情就好办了。
叶家的院子,俨然成了一个小型的木工作坊。
而换回来的各种物资,更是堆满了墙角。
林秀芝每天光是清点和归置这些东西,就忙得不亦乐乎。
她甚至专门找赵支书,用几斤白面换了个大队的旧账本,开始学着记账。
“三月初二,铁柱家,椅子一把,换白面十斤,鸡蛋二十个。”
“三月初五,王大婶家,小板凳两个,换苞米面十五斤。”
“三月初八,刘会计家,粮柜一个,换陈米五十斤,布票三尺。”
……
她用小草的铅笔头,一笔一划地记录着,每记下一笔,心里就多一分踏实和满足。
这些不再是男人用命从山里换回来的,而是用手艺,堂堂正正赚回来的。
这种安稳,让她上瘾。
这天下午,叶凡刚给村东头的赵瘸子家打好一个炕桌,正坐在院子里喝水歇气。
赵瘸子也是个苦命人,年轻时上山砍柴摔断了腿,家里穷得叮当响。
叶凡没要他东西,算是白送。
赵瘸子千恩万谢,非要把家里仅有的半罐咸菜疙瘩送来,被叶凡硬是给推了回去。
他刚歇下没多久,院门就被人敲响了。
“大彪在家吗?”
是村支书赵长山的声音,听起来还带着点莫名的兴奋。
叶凡起身开了门,只见赵长山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男人。
那男人约莫三十来岁,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虽然衣服旧,但很干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书卷气。
“支书,有事?”
“有事!有大好事!”赵长山满脸红光,拉着那个眼镜男人走进来,“大彪,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公社中学的方老师,教数学的文化人!”
他又转向方老师,指着叶凡,一脸自豪:“方老师,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们三大队的能人,叶大凡!”
方老师推了推眼镜,仔细地打量着叶凡,眼神里带着审视和好奇。
他显然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身材高大、气质剽悍的年轻人,就是那个能做出“神仙椅子”的巧匠。
“叶凡同志,你好。”方老师伸出手,用了个城里人的礼节。
叶凡伸手跟他握了握,感觉对方的手上全是粉笔灰留下的薄茧。
“方老师好。找我有事?”叶凡开门见山。
“是这样,”方老师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我听赵支书说,你会做一种很特别的椅子,坐着非常舒服。”
“略懂一点手艺。”
“不是略懂,”方老师的表情严肃起来,“我前几天去县里开会,在县领导的办公室里,见过一把类似的。那是从上海运来的,叫‘人体工学椅’,一把要八十多块钱,还要工业券!我当时试坐了一下,那种感觉,至今难忘。”
他看向院子里那把叶凡给林秀芝做的椅子,眼睛里放着光:“你这把,从外形上看,跟那把有七分相似。不,从结构上看,你这个榫卯的,比他那个用钉子的,还要精妙!”
叶凡心里微微一动。
他没想到,这个年代,己经有了“人体工学”的概念。
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个时代。
赵长山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公学椅”,什么“八十块”,他只听懂了一件事——大彪做的这玩意儿,很值钱!
“所以,”方老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期待和请求,“叶凡同志,我想请你帮我做一套家具。”
“一套?”
“对,一套。”方老师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图纸,“我马上要结婚了。我爱人也是老师,我们俩就想在宿舍里,置办一套像样的家具。一张书桌,要大一点,能让我们俩同时备课。一把你做的这种椅子。还有一个书柜,不用太大,能放百十本书就行。”
他看着叶凡,眼神诚恳:“叶凡同志,我知道你这里有规矩,不收钱,只换东西。你开个价吧,只要我能拿得出来的,绝不还价。粮食、布票、工业券……都可以!”
叶凡接过那张图纸。
图纸虽然画得不专业,但尺寸和要求都标注得很清楚,能看出主人的用心。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新的挑战,也是一个机会。
做小件家具,是练手,是在村里积累名望。而做这种成套的、有设计要求的家具,才能真正体现出他的价值,甚至,能把他的名声,从这个小小的三大队,扩散出去。
“这活儿,我接了。”叶凡看着图纸,心里己经有了初步的构想,“不过,我也有要求。”
“你说!”方老师精神一振。
“第一,木料。做这种精细活,普通的榆木桦木不行,我需要几块好料。最好是存放了三年以上、己经干透了的老料,做什么都行,松木、柞木、水曲柳,都可以。”
“这个没问题!”方老师立刻回答,“我老丈人以前是林场的,家里后院就堆着几根上好的水曲柳,放了好些年了,一首舍不得用。我明天就让他给你送来!”
“第二,”叶凡继续说,“我缺几件趁手的工具。我需要一把真正的钢锯,要细齿的。还需要一块好的刨刃,我自己能做刨身。这两样东西,村里肯定没有,得去县里的五金店买。”
方老师皱了皱眉:“这个……可能有点难。现在五金店的好工具,都是供应给国营厂矿的,私人买,不仅要票,还得有单位介绍信。”
“这个你不用管,我自己想办法。”叶凡说,“你只需要帮我弄到买东西的票就行。钱,我自己出。”
“票没问题!”方老师一口答应,“我爱人的姐夫,就在县供销社当主任,这点小事,包在他身上。”
“那就好。第三个要求,”叶凡看向方老师,眼神变得认真,“这套家具,我要用最好的工艺来做。除了木料,我还想在表面做一层漆。不是咱们乡下那种土漆,是能让木头纹理透出来,又能防水防潮的亮漆。”
他想到了桐油。
这是中国最传统的天然植物漆,环保,美观,性能优异。
方老师一愣:“亮漆?那可是稀罕东西,比工具还难弄。”
“这个也交给我。”叶凡胸有成竹,“你只要告诉我,东西换什么。”
方老师看着叶凡那自信的样子,心里的大石头彻底落了地。
他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他沉吟了片刻,郑重地说道:“一套全新的被褥,十尺的确良布料,五十斤全国粮票,二十斤猪肉票,还有……这个。”
他从内侧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递给叶凡。
叶凡打开一看,是一块小巧精致的“上海牌”女士手表。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手表!
这在1975年,绝对是顶级的奢侈品,是结婚“三大件”里最硬核的存在。
其价值,远超那八十块钱的椅子。
“这是我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本来是想送给我爱人的结婚礼物。但她说,我们都是教书的,要手表没用,不如换一套能用一辈子的好家具。”方老师的脸上带着对妻子的温柔和爱意,“叶凡同志,这个诚意,够吗?”
叶凡看着那块手表,又看了看方老师诚挚的脸。
他知道,自己这次,是接下了一个沉甸甸的承诺。
“够了。”他把手表重新包好,递给了身旁的林秀芝,“这活儿,一个月内,我给你交货。”
林秀芝捧着那块小小的手表,感觉自己的手都在抖。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精贵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想推辞,却被叶凡一个安定的眼神制止了。
她看着男人,又看了看手里的手表,突然明白了什么。
男人接下的,不只是一单生意。
他接下的,是另一个男人对妻子的爱重和托付。
而他转交给自己的,也不只是一块手表,而是他对这个家的承诺,和对她的信任。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块手表,揣进了自己最贴身的口袋里。
那晚,林秀芝破天荒地主动开口,跟叶凡讨论起了“工作”。
“当家的,你说的那种亮漆,是不是用桐子榨的油?我小时候在姥姥家见过,他们用那个刷船,刷过的船,在水里泡多少年都不烂。”
叶凡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你还知道这个?”
“嗯,”林秀芝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回忆的神采,“我还知道,最好的桐油,得用秋天打的霜降籽,榨出来的油才最清亮。而且,榨完油,还得在太阳底下晒好些天,把里面的水汽都晒干了,用起来才不起泡。”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炕上比划着,“刷的时候,不能太厚,要薄薄地刷一层,干透了,再用细砂纸打磨一遍,再刷第二层。这样反复个三西遍,刷出来的东西,就跟镜子一样亮,还能看见里面的木头花纹呢。”
叶凡静静地听着,眼神里充满了惊喜。
他发现,自己的妻子,就像一座宝藏。只要给她一点阳光和土壤,她就能绽放出让人惊艳的光芒。
她不是不懂,只是过去那些年的苦难,把她的智慧和灵气,都压抑在了心底。
“秀芝,”他握住她的手,“你帮了我大忙了。”
林秀芝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我也没帮你啥……”
“不,你帮了。”叶凡认真地说,“明天,咱们就去县城。我去找工具,你带我去找最好的桐油。还有,小草也该有身新衣裳了。”
他看着妻子眼里的光,心里前所未有的满足。
能用自己的手艺,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能看到妻子一天天变得自信开朗,这比打死一百头熊,更让他有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