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海的吉普车再次卷着黄土停在叶家院外时，带来的不只是空空如也的帆布袋，还有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黑色公文包。
他几乎是跳下车的，脸上挂着一种混合了激动、钦佩和急切的复杂表情，一把握住前来迎接的叶凡的手。
“叶凡同志！不，叶凡老弟！你可真是我的救星，也是我们全厂的救星！”周文海的声音洪亮，引得牛棚车间那边不少人都探出了脑袋。
林秀芝端着茶水出来，看到周文海这架势，也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红。
“周干事，快屋里坐。”
“不坐了不坐了！”周文海摆摆手，神秘兮兮地拍了拍手里的公文包，压低了声音，“货款！我亲自给你们送来了！厂长特批的，一分不少，当场结清！”
他说着，就把公文包递给了林秀芝。
林秀芝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包，手都有些发抖。
她下意识地看向叶凡，眼神里带着询问。
叶凡冲她点了点头，然后对周文海说：“周干事有心了，还让你亲自跑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周文海搓着手，兴奋道，“叶老弟，你不知道，你们这批纽扣一到，我们厂长连夜就让工人钉了五百件衣服出来，挂在县百货大楼的橱窗里，嘿，你猜怎么着？今天一开门，不到一个钟头，全抢光了！好几个供销社的主任都快把我们厂的电话打爆了，点名就要用你们这种‘骨玉扣’的衣服！”
“骨玉扣？”叶凡一愣。
“是啊！我们厂长给起的名儿，说你们这骨扣，温润如玉，就叫骨玉扣！现在这可是咱们县的明星产品！”周文海越说越激动，“厂长让我来，除了结账，还有一件事，下一批，二十万颗！能不能在一个月内赶出来？”
二十万颗！
这个数字让林秀芝怀里的公文包仿佛又重了几斤。
叶凡笑了笑：“周干事放心，人歇机器不歇，保质保量。”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周文海，叶凡转身，看到林秀芝和院子里不知何时聚拢过来的几个妇女骨干，都呆呆地看着那个公文包，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看啥呢？进去分钱了。”叶凡拍了拍手。
当晚，三大队的晒谷场上，再次灯火通明。
这一次，没有剑拔弩张，空气里全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期待。
全村老少，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来了，黑压压的一片，比上次批斗孙红梅时人还齐。
一张从大队部借来的八仙桌摆在场子中央，叶凡和林秀芝坐在桌后。
桌上，放着一个算盘，一本崭新的账本，以及那个黑色的公文包。
林秀芝深吸了一口气，她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当主角，紧张得手心冒汗。
可当她看到身边叶凡投来的鼓励眼神时，心里那点慌乱瞬间就安定了下来。
她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各位乡亲，嫂子，姐妹们，今天把大家伙儿叫来，是咱们纽扣加工点第一次分红的日子。”
她打开账本，一字一句地念道：“咱们这次，一共交给县服装厂纽扣十万零三百二十颗。按照合同，普通骨扣每颗一分五，精品骨扣每颗三分，木扣每颗一分。服装厂给咱们的总货款，一共是……”
她顿了顿，拿起算盘，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拨动起来，那清脆的“噼啪”声，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总货款，一千八百七十五块六毛！”
“哗——”
整个晒谷场瞬间炸开了锅！
“多……多少？我耳朵不好，听错了？”
“一千八百多！我的老天爷！这得是多少张大团结啊！”
人们的议论声像是潮水，一波高过一波。
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一百块钱是什么样，这个数字，己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林秀芝等大家稍微平静了一些，继续说道：“除去咱们买废铁、木料、砂轮这些本钱，一共花销一百二十块三角五分。还有……按照叶凡说的，要留下百分之十，也就是一百七十五块五毛，作为咱们加工点的公共积累，以后用来维修机器、扩大生产。”
她念得一丝不苟，条理分明，己经颇有几分女当家的风范。
“所以，这次能分到大伙儿手里的钱，一共是……一千五百八十块两毛五分！”
林秀芝放下账本，打开了那个公文包。
在无数道火热目光的注视下，她将一沓沓崭新的“大团结”，整整齐齐地码在了桌子上。
那一抹鲜艳的红色，在火光下，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下面，开始发钱！”
“张家嫂子，你手最巧，做的精品扣最多，工钱三十一块两毛！”
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妇女哆哆嗦嗦地走上前，当她从林秀芝手里接过那厚厚一叠，还带着油墨香的钱时，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捂着嘴，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李家二婶，二十八块五！”
“赵家妹子，三十块整！”
……
一个个名字被念到，一个个妇女走上前，领走那份属于她们的、沉甸甸的劳动果实。
晒谷场上，哭声和笑声交织在一起，那是一种苦尽甘来的宣泄，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
男人们在旁边看着，眼睛都红了。
他们抽着旱烟，看着自家婆娘手里那沓比自己一年挣的工分还多的钱，心里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骄傲和喜悦。
最后，林秀芝看向了人群角落里一个默默抽着烟袋锅的老头。
“石大爷！”她提高了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石老爹。
石满仓愣了一下，站起身，有些不自在地拍了拍身上的铁屑。
林秀芝拿起桌上最大的一份钱，双手递了过去，声音里充满了尊敬：“石大爷，按照叶凡说的，您是咱们加工点的技术总顾问，占一成的技术股。这次的分红，您的一成，是一百五十八块钱！”
一百五十八块！
石老爹手里的烟袋锅“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一辈子打铁，叮叮当当，一身的力气，攒下的家当还不到这个数的一半。
他看着林秀芝递过来的那沓钱，一双老眼瞬间就红了。
“这……这使不得……我一个打铁的，哪能拿这么多……”老头儿嘴上推辞着，眼睛却跟钉在了钱上似的，一动不动。
“石大爷，这是你应得的。”叶凡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把钱硬塞进他粗糙的大手里，“没有你的手艺，就没有那十台机器。没有机器，就没有这些钱。拿着，这是咱们说好的。以后，还得指望您老多费心呢。”
石老爹攥着那沓钱，手抖得厉害。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猛地转过身，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叶凡这一手，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他不仅能带着大家挣钱，而且赏罚分明，言出必行。
这样的领头人，谁不拥护？
分钱大会的喧嚣散去，叶家的小土坯房里，灯光依旧温暖。
叶小草己经睡着了，怀里还抱着叶凡给她买的布娃娃。
林秀芝在油灯下，一遍又一遍地数着桌上的钱，那是他们家的那一份，加上叶凡的管理费和林秀芝的社长工资，足足有三百多块。
她把钱仔细地分成几份，用红纸包好，藏在炕柜的最深处。
做完这一切，她才坐到叶凡身边，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今天……好像在做梦。”
“以后，咱们天天都活在这样的梦里。”叶凡握住她的手，轻声说。
“钱攒下了，有件事也该办了。”他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庞，眼神温柔，“小草不小了，该送她去上学了。咱们不能让她当一辈子睁眼瞎。”
林秀芝闻言，身体微微一震，她抬起头，看着叶凡，眼眶又湿了。
上学，这是她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嗯！让她上学！把我的名字，也写在她的书本上！”
她的名字叫林秀芝，可她，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是她一辈子的遗憾。
而现在，她希望女儿，能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