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河边的哀伤 - 血色晨曦与未冷的灰烬

2025-08-21 9646字 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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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稠的、化不开的墨色,沉沉地笼罩着山脚下那条呜咽流淌的小河。夜风失去了白日的温煦,变得凛冽而凄厉,呼啸着掠过空旷的河滩,卷起枯草和沙尘,抽打在脸上,带来刀割般的寒意。岸边的草丛在狂风中疯狂摇摆、摩擦,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如同无数鬼魂在黑暗中窃窃私语。

阿二手中那支唯一的火把,在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寒风中艰难地燃烧着。橘红色的、跳跃不定的火焰,勉强撕开一小片沉重的夜幕,将昏黄摇曳的光斑投射在浑浊的河面上。河水像一条冰冷的、缓慢蠕动的黑色巨蟒,吞噬了光线,只留下破碎而扭曲的倒影。火光清晰地映照出岸边那令人心头发紧的景象:浣纱女常用的那个大木盆,此刻翻倒在地,盆沿沾满了湿冷的泥泞,像一个被遗弃的、无声的控诉。几件洗好的、湿漉漉的粗麻衣物,如同被随意践踏的破布,凌乱地散落在木盆周围,有的浸泡在冰冷的浅水里,有的挂在枯黄的草茎上,无助地滴着水珠。一根用来捶打衣物的、手腕粗细的木棒,斜斜地插在岸边的淤泥里,仿佛记录着主人最后挣扎的痕迹。浑浊的河水中,几段被粗暴扯断的草绳,随波逐流,无声地诉说着不详。

“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啊——!呜呜呜……” 井儿小小的身体跪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就在那翻倒的木盆旁。她的小手死死地抠进冰冷的泥土里,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泞。那张总是糊着鼻涕、此刻却被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彻底淹没的小脸,仰望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夜空,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刷着脸上的污垢,留下道道清晰的泪痕。她的哭声早己嘶哑变调,带着一种撕裂心肺的凄厉,一声声呼唤着母亲,在空旷死寂的河边回荡,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山生蹲在她身边,七岁孩童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他伸出同样冰冷的小手,紧紧地搂住井儿瘦弱得如同风中芦苇的肩膀,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和支撑。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的、强装出来的镇定,凑近井儿的耳边:“井儿……井儿不哭……不哭了好不好?姨……姨肯定没事的!也许……也许是衣服太重,走得慢……也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我们再找找!再仔细找找!”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希望,可心底深处,那份沉甸甸的、冰冷的不祥预感,却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翻倒的木盆,散落的衣物,断裂的草绳……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残酷的、无法回避的事实——这绝不是一次寻常的耽搁!冰冷黑暗的河面,在火光的边缘外,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无声地嘲笑着他苍白无力的安慰。

阿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中,如同一尊沉默而冰冷的石雕。柴刀早己被他挂回腰间,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他沉着脸,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地盯着河下游那片被更浓重黑暗吞噬的区域。没有任何言语,他迈开沉重的步伐,踏着泥泞湿滑的河岸,一步一个脚印,坚定地向下游搜寻而去。脚下松软的泥土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姨——!浣纱女姨——!你在哪儿啊——!听到应一声——!” 阿二紧随在阿大身后,努力将手中的火把举得更高,试图照亮更远的河面和河滩。他扯开嗓子,一遍遍呼喊着,洪亮的嗓音因为极度的焦急和恐惧而微微发颤,带着明显的哭腔,在呜咽的风声和河水的流淌声中奋力穿行,却得不到丝毫回应。那喊声,像投入深渊的石子,瞬间被黑暗吞没。

井儿的哭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山生的心。她冰凉的小手反过来死死抓住山生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不断痉挛:“山生哥哥……我怕……我好怕……妈妈她……她会不会……被水……被水……” 后面那个可怕的字眼,她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化作更汹涌的泪水和无助的颤抖。

山生紧紧搂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冰凉和绝望的颤抖,属于李饶的灵魂深处,那份久违的、刻骨铭心的恐慌感再次被狠狠唤醒——北京那个逃亡的深夜,出租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如同鬼魅般的黑暗树影,警笛由远及近的幻听,母亲电话里那撕心裂肺、充满绝望的最后哭喊……那种被无形巨手扼住喉咙、命运完全失控的窒息感,与此刻河边的冰冷绝望,何其相似!这股不祥的预感,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地扎进他的心脏,带来尖锐而冰冷的剧痛。

“别怕!井儿别怕!有大哥在!有二哥在!还有我呢!” 山生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尖利,试图用更大的音量驱散自己和井儿心头的恐惧,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我们一定能找到姨!一定能!”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冰冷的河面、翻倒的木盆和散落的衣物时,那强行构筑的信心堡垒,瞬间出现了裂痕。

就在这时——

“大哥——!这……这儿——!!!”

阿二一声变了调的、如同裂帛般的惊呼,猛地撕裂了沉重的压抑!那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恐惧和难以置信!他手中的火把剧烈地晃动起来,光影疯狂地跳跃、扭曲,将河岸边的景象切割得更加光怪陆离,如同地狱的入口!

山生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全身!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拉起哭得浑身发软的井儿,顾不上脚下的泥泞湿滑,跌跌撞撞地朝着阿二惊呼的方向狂奔而去!冰冷的泥水溅湿了裤腿,刺骨的寒意顺着小腿向上蔓延。井儿被他拖着,踉踉跄跄,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发出无意识的呜咽。

阿大的反应更快!在阿二惊呼的瞬间,他己经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转身!当他的目光触及阿二火把照亮的那片区域时,那双总是沉稳如山的眼睛里,瞳孔骤然收缩,爆射出骇人的寒光!他一个箭步冲到山生和井儿前面,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在井儿即将看清前方景象的前一刻,阿大猛地俯身,伸出铁钳般的手臂,一把将小小的井儿死死地、不容抗拒地按进自己宽阔而冰凉的胸膛!用自己厚实的肩膀和后背,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井儿!别看!” 阿大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压抑到极致的悲痛,像闷雷在胸腔里滚动!他紧紧抱着不断挣扎、哭喊的小女孩,手臂肌肉贲张,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保护起来。

“放开我!阿大哥!你放开我!我要妈妈!我要看妈妈!” 井儿在阿大怀里疯狂地扭动、哭喊,小小的拳头徒劳地捶打着阿大坚硬的胸膛,泪水瞬间浸湿了阿大胸前的麻衣。

山生顾不上井儿的哭喊,他挣脱开被井儿拽住的衣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鼓,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挤到了阿二火把照亮的最前方。

摇曳的火光,如同舞台上惨白的聚光灯,清晰地照亮了河边一棵半倒伏在河水中的巨大枯树。那老树不知枯死了多少年,树干虬结扭曲,布满裂痕和苔藓,像一具巨兽的残骸。一部分粗壮的枝干浸没在黑色的河水中,另一些则如同扭曲的、绝望伸向夜空的枯爪。

就在那浸水的、最粗壮的一根横枝上,赫然伏着一具人体的轮廓!

冰冷的河水冲刷着那具躯体,麻布衣服湿透,紧紧地贴在早己失去生命的冰冷肢体上,勾勒出僵硬的线条。散乱的长发如同水草,缠绕在枯枝和脖颈上,在流水中无力地飘荡。那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被卡在枝杈间,随着河水的涌动而微微晃动,仿佛随时会被冲走,又仿佛被这枯树最后的枝桠死死挽留。

山生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涌上喉咙!他强忍着,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当火把的光芒终于清晰地映照出那张熟悉的面孔时,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冻结了!

是浣纱女!是井儿的妈妈!

她的脸被河水浸泡得苍白浮肿,但山生依然能辨认出那熟悉的轮廓。那双曾经温柔注视着井儿、带着生活疲惫却仍有光彩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圆睁着,瞳孔早己涣散,却凝固着一种极致的、难以言喻的惊恐!仿佛在生命最后的瞬间,看到了世间最恐怖、最难以置信的景象!那凝固的恐惧,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她的脸上,也刻进了山生的灵魂深处!

更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胸口!

一支短小、制作精良的羽箭,深深地没入了她的左胸!箭杆乌黑,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箭尾的羽毛,原本或许是漂亮的颜色,此刻被冰冷的河水泡得发白、散乱,无力地耷拉着。伤口周围的麻衣,被大片大片粘稠、暗红的血迹浸透!那刺目的猩红,在冰冷的河水中晕染开来,又被不断地冲刷、稀释,与浑浊的河水混合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暗褐色污迹,如同一条条丑陋的毒蛇,缠绕在她冰冷的身体上,最终无声无息地汇入无情的河流……

“呕……” 山生再也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冰冷的恐惧、巨大的悲痛和强烈的生理不适,瞬间击垮了他强装的镇定。浣纱女生前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现:她弯着腰在冰冷的河水中浣洗衣物,麻衣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臂;她笑着朝在岸边玩耍的井儿招手,声音温柔:“小鼻涕虫,别跑远,当心摔跤!”;晚上昏暗的油灯下,她耐心地给井儿擦去脸上的鼻涕和泥巴,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和慈爱……这些温暖的画面,与眼前这具冰冷、凝固着恐惧、插着致命羽箭的尸体,形成了最残忍、最荒谬的对比!

“二哥!” 山生猛地首起身,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鼻涕和呕吐的酸水,声音因为极度的悲痛和愤怒而嘶哑变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帮……帮我一把!把姨……把姨拽上来!不能让河水……冲走了!” 他不能忍受浣纱女再被这冰冷的河水继续凌辱!

阿二的脸在火光下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他手中的木棍“哐当”一声掉在泥地上。听到山生的呼喊,他才如梦初醒,身体僵硬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了过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两个半大的孩子,踩在冰冷湿滑、深及脚踝的泥泞河岸边缘,伸出手,颤抖着抓住浣纱女湿透、冰冷的麻衣。那布料吸饱了水和血,变得沉重无比,触手冰凉刺骨,仿佛握着的不是衣物,而是一块浸透了死亡的寒冰。尸体在河水的浸泡下早己僵硬,沉得像一块冰冷的顽石。他们用尽全身的力气,牙齿紧咬,额头青筋暴起,才一点一点地将那沉重而冰冷的躯体拖离了枯枝的纠缠,艰难地拽上了相对干燥的河岸。

山生的双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冰冷的河水混合着泥泞和……可能是血污的粘腻感,透过麻布手套(如果有的话)渗入皮肤,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寒意。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浣纱女生前温婉的笑脸和此刻冰冷恐怖的死状在反复交织、碰撞。

“妈妈——!!!”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尖叫,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猛地炸响!

井儿不知何时挣脱了阿大铁钳般的手臂!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颗绝望的流星,猛地扑了过来!当她那双被泪水洗得异常明亮、此刻却只剩下无边黑暗和空洞的大眼睛,清晰地看到岸边那具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冰冷躯体时,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意识仿佛都在瞬间被抽空了!她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尖叫,然后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扑倒在浣纱女的尸体上!

“妈妈!妈妈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井儿啊!妈妈!你别睡!别丢下我!呜呜呜……妈妈你醒醒啊——!” 她小小的身体死死地趴在母亲冰冷僵硬的胸膛上,双臂紧紧搂住母亲的脖子,仿佛要将自己小小的生命热度传递过去,唤醒沉睡的母亲。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浣纱女胸口的血衣。那暗红的血迹在泪水的浸润下,化开,晕染,显得更加刺目惊心。鼻涕也糊了满脸,混合着泪水滴落在母亲冰冷的脸上、颈间。她的哭声不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充满了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最深沉的绝望和恐惧,一声声,如同泣血的杜鹃,在冰冷的河岸边回荡,撕扯着每一个人的心肺。

山生心如刀绞,他蹲下身,试图将井儿从冰冷的尸体上拉开:“井儿……井儿乖……别这样……姨……姨她……她走了……让她安息吧……” 他的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可井儿仿佛陷入了彻底的疯狂和绝望的深渊,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蛮力,死死地抱住母亲不撒手,哭喊声更加凄厉:“不——!我不!妈妈没走!她没走!她只是睡着了!妈妈你醒醒!你答应过晚上给我擦鼻涕的!你答应过的!妈妈——!”

突然,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即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瘫倒在浣纱女冰冷的尸体上,失去了所有声息。只有那小小的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证明她还活着,只是被巨大的悲痛彻底击垮了意识。

阿大一个箭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易碎的珍宝般,将昏厥过去的井儿从她母亲的遗体上抱了起来。小女孩小小的身体在他宽阔的臂弯里显得那么脆弱、那么轻飘,像一片被狂风摧折的落叶。阿大用自己厚实的麻衣前襟裹住井儿冰凉的身体,深深地看了一眼躺在冰冷河岸上、胸口插着那支刺眼羽箭的浣纱女,又看了看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的山生和仍在微微发抖的阿二。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山生,阿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死寂的河面和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我先把井儿抱回村子,交给阿妈。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他紧了紧抱着井儿的手臂,目光重新落回浣纱女的遗体上,“你们……在这儿守着姨的遗体。点堆篝火,烧旺些!守一夜!绝不能让……让山里的畜生……伤了她的身子!”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悲痛,“天一亮,我就带村里人来,接姨……回家安葬。”

山生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视线模糊地看向浣纱女苍白浮肿的脸和那支夺命的箭。阿大不再犹豫,抱着昏迷的井儿,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村子的方向奔去。阿二手中的火把为他照亮前路,那跳跃的光点很快就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只留下更加深沉的死寂和寒意。

夜,仿佛更冷了。

山生和阿二默默地、机械地在河边收集着一切能找到的干枯树枝和茅草。他们的动作僵硬而迟缓,仿佛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很快,一堆篝火在浣纱女遗体不远处点燃了。橘红色的火焰挣扎着升腾起来,噼啪作响,努力地驱散着周遭的黑暗和寒冷,将一小片河滩染上跳动的暖色。然而,这暖意却丝毫无法触及人心底的冰冷。

火光清晰地映照着浣纱女毫无生气的脸庞,那凝固的惊恐在明暗跳跃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诡异骇人。那支深深插入她左胸的短小羽箭,箭尾泡得发白的羽毛在火光下微微颤动,箭杆乌黑冰冷,像一个罪恶的烙印,牢牢钉在那里,成为这死亡景象中最刺眼的焦点。

山生蹲在篝火旁,双手环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失神地盯着跳跃的火苗。火焰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明明灭灭,却无法点燃一丝生气。浣纱女生前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她背着沉重的木盆,踩着夕阳的余晖回村,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远远地就喊:“小鼻涕虫,回家吃饭喽!”;晚上,昏黄的油灯下,她温柔地用湿布给井儿擦脸,哼着不成调的歌谣……这些温暖的碎片,与眼前这具冰冷的、被箭矢贯穿的尸体,形成了最残酷的割裂。巨大的悲伤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地淹没了他。26岁李饶的灵魂,在这个孩童的身体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乱世生命的脆弱和自身力量的渺小。

阿二坐在篝火的另一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火光映照着他惨白的脸和通红的眼睛。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无法理解的困惑和恐惧,打破了沉重的死寂:“山生……姨……姨她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那支箭……” 他伸手指向浣纱女胸口那刺目的凶器,手指微微颤抖,“……看着……看着不像咱们村里猎户用的箭……猎户的箭,又粗又长,用的是竹竿子,毛也糙……可这支……又短又细,杆子看着像好木头,毛也……也怪好看的……这……这到底是谁干的?”

山生的心猛地一沉!他之前被巨大的悲痛冲击,无暇细看。此刻,经阿二提醒,他才将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支箭上。是的!阿二说得没错!这支箭,短小精悍,箭杆乌黑油亮,材质绝非普通的竹子,倒像是某种硬木精心打磨而成。箭尾的羽毛,虽然被水泡得发白发蔫,但仍能看出其本身的细密和整齐,绝非村里猎户随便绑上的粗糙鸟羽!这箭……透着一股子精致和……杀伐之气!绝非山野之物!

一股比河水更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山生的尾椎骨窜上头顶!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咬着牙,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恨意和无法言说的恐惧:“不知道……但这事……太邪乎了!” 他不敢深想,这绝非寻常野兽或意外!这背后,隐藏着无法预知的危险!

阿二抹了把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更深的忧虑:“井儿……井儿可咋办啊?她才……才多大点?没了娘……往后……往后可怎么活啊……” 这沉重的问题,像一块更大的石头,压在了两人心头。

山生低下头,没有回答。他松开紧握的拳头,看着掌心被掐出的几个深深的月牙形血痕。他俯身,从冰冷的河岸边抓起一把带着湿气的泥土,死死地攥在手心!那冰冷的、粘腻的触感,混合着泥土特有的腥气,仿佛是这个乱世最真实的触感!尖锐的石子硌得掌心生疼,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将所有的悲痛、愤怒、恐惧和无力感,都灌注在这无声的紧握之中!

长夜漫漫,篝火燃尽又添新柴。夜风呜咽,河水低泣,草丛中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虫豸的鸣叫,更添凄凉。山生和阿二守着冰冷的遗体,如同守着世间最沉重的秘密。火光在他们年轻却写满悲怆的脸上跳跃,映照出眼底深处无法排遣的哀伤和迷茫。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河水永恒的流淌声,陪伴着这死寂的一夜。

当东方的天际终于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驱散了最浓重的黑暗,晨雾如同缟素,低低地笼罩在冰冷的河面上。篝火堆燃烧了一夜,此刻只剩下暗红色的余烬和一堆灰白的炭灰,散发着微弱的余温。

阿大的身影,如同破晓时分最坚实的剪影,出现在了雾气弥漫的河岸。他的身后,跟着七八个沉默的村民,有男有女。他们扛着几卷粗糙但干净的厚麻布,抬着一副用新砍的树干和藤条临时捆扎成的简陋担架。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沉重的悲伤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恐惧。阿妈紧跟在人群后面,她的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显然也是一夜未眠,哭了一夜。她手里提着一个冒着微弱热气的陶罐,里面装着熬好的、稀薄的小米粥。

“山生,阿二……” 阿妈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她快步走到两个孩子面前,将温热的陶罐塞到山生冰凉僵硬的手里,布满老茧的手心疼地摸了摸山生同样冰冷的小脸,“辛苦你们了……守了一夜……快,趁热喝口粥,暖暖身子……别冻坏了……” 她的目光扫过旁边被麻布盖住头脸、静静躺在地上的浣纱女遗体,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连忙用袖子擦了擦。

山生机械地接过陶罐,温热的触感透过粗糙的陶壁传来,可他的手依旧在微微颤抖。他看向那被麻布覆盖的轮廓,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麻布边缘微微露出的、那支乌黑冰冷的箭尾上。在惨淡的晨光下,那支箭显得更加突兀、更加刺眼,像一个无声的、充满恶意的问号。

村民们默默地围拢过来,动作沉重而肃穆。他们小心翼翼地用带来的厚麻布,一层层、仔细地将浣纱女的遗体包裹起来,连同那支刺眼的箭矢一起,严密地包裹在内。然后,几个人合力,极其轻柔地将包裹好的遗体抬起,稳稳地放到了那副简陋却承载着最后尊严的担架上。阿大默默地走到担架前头,俯身,将粗壮的担架绳稳稳地扛在了自己宽阔的肩膀上。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走吧。送姨……回家。”

回村的路上,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抬着担架的村民步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的心上。阿妈默默地跟在担架旁,时不时抬手抹去无声滑落的泪水。山生和阿二捧着那罐几乎没喝的粥,沉默地走在后面。晨雾弥漫的山谷,寂静无声,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担架绳索摩擦的吱呀声在回荡。

村西头,那片日渐繁茂的桑树林边缘,一方新挖的土坑己经静静地等待着。泥土潮湿松软,散发着新鲜而冰冷的气息。村民们沉默地将裹着麻布的遗体,轻轻地、如同放置易碎的珍宝般,放入了冰冷的土坑之中。

阿妈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干净树叶仔细包裹着的小包。她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小撮珍贵的、颗粒粗糙的盐——那是山生带来的希望,也是这个家最珍贵的储备之一。她蹲在坑边,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将盐粒均匀地、带着无比虔诚地洒在麻布包裹的遗体上。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在寂静的清晨响起,如同最后的告别与祈祷:

“浣纱女妹子……你……你安心地走吧……山神爷在上,会保佑你的魂灵……不再受苦了……井儿……” 提到井儿,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强忍着巨大的悲痛,“井儿……你放心……从今往后,井儿就是我亲生的闺女!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她!有我在一天,就护她一天周全!你……你在那边……就安息吧……”

早儿清秀的脸庞上挂满了泪珠,她站在阿二身边,身体微微颤抖,紧紧攥着阿二同样冰冷的手,仿佛要从他身上汲取一丝力量。她看着土坑中那简单的麻布包裹,泪水无声地滑落,低声对旁边的山生说:“山生……井儿……井儿以后可怎么办啊……” 声音里充满了对小伙伴未来的无尽担忧。

阿二紧咬着牙关,腮帮子因为用力而微微鼓起,他盯着那土坑,眼神里燃烧着愤怒和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想要保护弱小的冲动,沉声道:“有阿妈!有咱们!井儿……井儿不会是一个人!我们护着她长大!”

村民们默默地拿起带来的简陋工具——石锄、木锹,甚至用厚实的木板。他们轮流上前,沉默地将一锹锹、一捧捧冰冷而沉重的湿土,覆盖在那层薄薄的麻布上。每一铲泥土落下,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宣告着一个生命的彻底消逝,也覆盖着一段温暖的过往和未解的谜团。泥土渐渐掩盖了麻布的轮廓,掩盖了那刺目的箭矢可能存在的最后痕迹。

山生站在坑边,晨风带着桑叶的微腥和泥土的湿冷气息吹拂着他麻木的脸颊。他眼睛酸涩得发疼,视线再次模糊。浣纱女生前的点点滴滴,如同潮水般涌来:她弯着腰在河边,双手冻得通红却依旧麻利地捶打衣物;她笑着将洗好的衣服递给村民,换来一小袋黍米时的满足;她温柔地给井儿梳理乱发,哼着不成调的歌谣……这些平凡而温暖的画面,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这方冰冷的、不断被泥土填满的土坑。心底像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一个善良、勤劳、与世无争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逝在冰冷的河边,只留下一个年幼无助的女儿和一个充满血腥的谜团。

当最后一捧泥土覆盖平整,一个小小的土丘在桑林边隆起。一个村民默默地拿来一根削尖的木桩,用力地插在坟头。另一个辈分大点的老人,用随身携带的白麻布,在木桩上郑重的打了个结。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印记,一个姓氏,一个符号,一段戛然而止的悲歌。

阿妈走到山生身边,她的背似乎比昨天更驼了些,脸上的悲伤浓得化不开。她伸出粗糙却温暖的手,轻轻拉住山生冰凉的小手,声音低沉而郑重,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托付:“山生,你都看到了。井儿……以后就跟着咱们过了。阿妈老了,总有顾不周全的时候……” 她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进山生的眼睛,“你是她哥哥!虽然不是亲的,可你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她最粘你。往后……往后你得替阿妈,多看着点她,多护着她点……这孩子……命太苦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再次哽咽。

山生抬起头,迎上阿妈充满信任和托付的目光。喉咙里依旧堵得厉害,酸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尽全身力气。目光越过阿妈花白的头发,望向那片在晨风中沙沙作响的桑树林。青翠的桑叶随风摇曳,发出连绵不绝的、如同低语般的声响,仿佛在吟唱着一曲无声的挽歌,送别这位葬在它们脚下的、勤劳而苦命的浣纱女。风,带着初晨的微凉和泥土的气息,拂过新坟,也拂过山生稚嫩却写满沉重责任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