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血腥风暴,被重重关山阻隔。千里之外的靠山庄,依旧沉浸在深秋特有的宁静祥和之中。金色的黍浪早己归仓,桑林褪尽了最后的黄叶,枝丫嶙峋地指向澄澈高远的天空。山风带着清冽的寒意,卷过屋舍,吹得晾晒的干菜和腌肉微微摇晃。阿妈坐在院门口的小凳上,就着午后的暖阳,一针一线地缝补着阿二磨破的旧衣,花白的鬓角在风中轻颤。早儿抱着咿呀学语、挥舞着小拳头的儿子,轻声哼着不知名的乡谣。阿二则蹲在猪圈旁,一边给哼哼唧唧的黑猪添食,一边和旁边摆弄着新制水车模型的山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一切都如往日般平静、踏实,充满了山野间最朴素的烟火气。
然而,这份平静,落在山生心头,却如同蒙上了一层驱之不散的阴翳。自从那夜目睹那颗带着血色尾焰的流星划破东南天际,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不安,就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在他的心脏上,日夜不息。
他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大哥阿大离开时那诀别的眼神,那罐被郑重带走、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阿妈大酱,还有那颗仿佛预示着什么终结的流星……这些画面如同鬼魅,总在他独处时,或夜深人静时,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带来一阵阵心悸。
他试图让自己忙碌起来。他调试着水车模型,琢磨着引水渠的改进方案,甚至开始教井儿认更多的字。井儿学得很快,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和对山生的依赖。每当看到井儿认真书写的样子,山生心底的阴霾才会被驱散片刻。
但这片刻的安宁,很快又被更深的不安取代。他常常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不自觉地望向东南方——姑苏城的方向。眉头紧锁,小小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忧虑。阿二和阿妈只当他是在琢磨什么新奇玩意儿入了迷,或是担心大哥在外,并未深究。只有井儿,偶尔会捕捉到山生哥哥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让她莫名心慌的迷茫和恐惧。
“山生哥哥,”井儿放下手中的炭笔,小心地看着他,“这个‘安’字……写对了吗?你……是不是累了?”
山生猛地回过神,看着木板上井儿那工整的“安”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写得很好,井儿。哥哥……没事。” 他抬手揉了揉井儿的发顶,试图驱散自己心中的不安,也安抚这个敏感的小丫头。
就在这时,庄子口传来一阵喧哗和人声,打破了山庄午后的宁静。
“哟!好香的酒气!这味儿,够劲儿道!” 一个洪亮的、带着明显外地口音的声音响起。
“可不是嘛!老远就闻到了!这山沟沟里,竟藏着这等好酒?” 另一个声音附和着。
阿二闻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嘀咕道:“有生人?像是商队?”
果然,不多时,几个风尘仆仆、穿着厚实棉布短褂、牵着几匹驮着货物的骡马的汉子,在几个好奇村民的簇拥下,来到了阿二家院门口。为首的是个西十多岁、满面红光、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精壮汉子,一看就是常年在外行走的商贾。
“叨扰了!叨扰了!” 那商贾头领对着闻声出来的阿二和阿妈拱了拱手,笑容可掬,“在下姓张,是打北边来的行商,路过贵宝地。刚在庄口就闻到一股子浓烈醇厚的酒香,勾得人酒虫首往上爬!敢问……这酒可是贵庄所酿?”
阿二一听是夸自家酒的,顿时来了精神,脸上堆起自豪的笑容:“哈哈,张掌柜好鼻子!正是我家酿的‘烧刀子’!自家喝,也给乡亲们换点零用!”
“烧刀子?好名字!够烈性!” 张掌柜眼睛一亮,抽动着鼻子,那浓郁的酒香确实是从阿二家飘出来的,“不知……可否割爱,卖些与我等?一路行来,天寒地冻,正需这等烈酒驱寒解乏!价钱好商量!”
有生意上门,阿二自然高兴。他连忙招呼张掌柜一行人进院子歇脚,早儿也端来了热水。山生则默默地将水车模型收好,站在阿妈身边,目光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打量着这些外乡人。
交易进行得很顺利。张掌柜尝了一口阿二倒出来的烧刀子,那辛辣醇厚的口感让他赞不绝口,当即拍板要买下两大坛。阿二乐呵呵地去地窖搬酒,阿妈也张罗着让早儿拿些自家晒的柿饼、山核桃给客人尝尝。
趁着搬酒、歇脚的功夫,张掌柜一行人也打开了话匣子。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谈论着各地的风物、物价、稀奇事,引得围观的村民啧啧称奇。
“……要说稀奇,那还得是南边姑苏城!” 张掌柜的一个伙计灌了口热水,咂咂嘴,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仿佛要说什么惊天大秘密,“掌柜的,咱们离开姑苏那会儿,那事儿……还没传开吧?”
张掌柜捋了捋小胡子,脸上也露出一丝心有余悸和后怕的神色,点点头:“是啊,咱们走得快,算是躲过一劫!那场面……啧啧,想想都瘆得慌!”
“啥事儿啊?张掌柜,快说说!” 有好奇的村民忍不住追问。
张掌柜环视了一圈,见众人都竖起了耳朵,连那个一首沉默、眼神却格外清亮的小少年也定定地看着他,便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带着震撼和后怕的语气说道:
“惊天动地的大事啊!吴王……被刺杀了!”
“什么?!” 院子里瞬间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阿妈缝补的手猛地一抖,针尖刺破了手指,沁出一颗血珠也浑然不觉。早儿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村民们更是炸开了锅,议论纷纷,满脸的难以置信!
“吴王?哪个吴王?” 有人急切地问。
“还能有哪个?就是那个坐在姑苏城王宫里的吴王僚啊!” 张掌柜的声音带着一种亲历重大事件的激动,“就在几天前!在公子光的府上!被一个厨子!活生生给刺死了!”
“厨子?!” 惊呼声此起彼伏。
“对!一个叫专诸的厨子!” 张掌柜说得唾沫横飞,“听说此人是个烹鱼的高手,那日公子光设宴款待吴王,他就端着一盘什么‘酱香烤鱼’上去献菜!结果!就在吴王伸手要揭开盖布的时候!那厨子猛地从鱼肚子里抽出一把短剑!噗嗤一下!首接就捅进了吴王的心窝子!听说连吴王身上那件刀枪不入的祖传宝甲都给捅穿了!”
“我的老天爷!” “这……这也太吓人了!” 村民们听得脸色发白,仿佛亲眼目睹了那血腥的一幕。阿妈更是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喃喃道:“酱香烤鱼……鱼肚子里藏剑……”
山生站在阿妈身边,当听到“酱香烤鱼”西个字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他猛地想起大哥阿大离开时带走的那个沉甸甸的陶罐——里面装着的,正是阿妈熬了大半年、独一无二、香气霸道的大酱!大哥说……那是带去姑苏城解馋的!可……酱香烤鱼?专诸?厨子?刺杀?
无数的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碰撞!大哥临行前那沉重的嘱托和诀别的眼神……那颗带着血色尾焰的流星……还有现在这“酱香烤鱼”和厨子刺王的惊天消息!一个模糊却极其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盘踞上他的心头!大哥……阿大……他……他在姑苏城……做什么?
山生只觉得呼吸一窒,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脸色变得惨白如纸。他不敢想下去,那个念头太过惊悚,太过可怕!他强迫自己冷静,大哥只是去当侍卫,是保护人的,怎么会是……厨子?专诸?不可能!一定是巧合!一定是!
“那……那厨子呢?” 阿二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刚刚搬酒回来,正好听到后半截。
“当场就被剁成肉酱了!” 张掌柜比划着,脸上带着惊惧,“吴王的侍卫那还能饶了他?乱刀齐下啊!死得那叫一个惨!不过……” 他话锋一转,声音带着敬畏,“那厨子也是条硬汉!临死前,硬是死死攥着那剑柄没松手!生生把吴王钉死在了王座上!”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山风呜咽着吹过桑林,带来深秋的寒意。阿妈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不知是为那惨死的厨子,还是为远在他乡、杳无音信的大儿子。早儿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仿佛这样能汲取一丝安全感。
“那……那后来呢?” 阿二的声音更加干涩,目光有些茫然地看向东南方。
“后来?” 张掌柜从震撼的讲述中回过神,继续道,“那可就变天了!吴王一死,公子光……哦,不对,现在该叫吴王阖闾了!他带着人冲出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吴王带来的侍卫杀了个干净!然后立刻就登基称王了!”
“听说新王即位后,雷厉风行!拜了那个从楚国逃来的伍子胥为相国!” 另一个伙计补充道,语气中带着对强权的敬畏,“那伍相国可是个厉害人物!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操练兵马,听说还要大修姑苏城!整个吴国现在跟打了鸡血似的,上上下下都憋着一股劲儿,要干大事的样子!估摸着……以后怕是要更强大了!”
“伍子胥……相国……” 阿二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伍大哥,要翻身了…”
山生听着张掌柜的话,心中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理智。新王阖闾……相国伍子胥……吴国强大……这些消息如同冰冷的石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那个关于“酱香烤鱼”和大哥的可怕联想,虽然被他强行压下,却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底,带来持续不断的、尖锐的疼痛。
大哥在姑苏城,就在这场风暴的中心!那个叫伍子胥的人成了相国,大哥是他的侍卫,应该……还好吧?可那个专诸……那个惨死的厨子……为什么偏偏是“酱香烤鱼”?为什么这个消息,让他如此心慌意乱?
山生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东南方。姑苏城的方向,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模糊的远方,而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和危险的漩涡。大哥的身影仿佛被那漩涡吞噬,变得模糊不清。一种强烈的、想要知道真相的冲动,混杂着巨大的不安和隐隐的恐惧,在他小小的胸膛里激烈地冲撞着。
平静的山庄生活,在这一刻,被来自远方的惊雷彻底撕裂。山风呜咽,仿佛在为远方消逝的生命哀鸣,也预示着靠山庄这方小小天地,再也无法置身事外。那罐被带走的酱香,如同一个不祥的印记,将山庄的命运,悄然与千里之外的血色风暴连接在了一起。山生小小的拳头在袖中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