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光府邸的夜宴,远非靠山庄篝火旁的粗犷热烈所能比拟。雕梁画栋的厅堂内,青铜仙鹤灯盏吐出柔和的光晕,照亮了描金漆案上琳琅满目的珍馐美馔。丝竹之声悠扬婉转,身着轻纱的舞姬身姿曼妙,水袖翻飞间暗香浮动。然而,这极致的奢华与旖旎之下,涌动的却是冰冷而粘稠的权欲暗流。
主位之上,公子光身着常服,意态闲适,举杯向客位的伍子胥致意:“子胥兄,请!此乃越地新贡的醇醪,甘冽清雅,别有一番风味,权当为兄洗尘。” 他笑容温煦,仿佛那夜暗室中的密语从未发生。
伍子胥一身深衣,端坐如松,面上也带着得体的浅笑,举杯回应:“公子盛情,子胥惶恐。谢公子赐酒。” 他饮下杯中酒,动作优雅,眼神却如古井深潭,不起波澜。阿大如影随形,侍立在伍子胥身后半步的位置,一身精悍的侍卫皮甲,腰悬长剑。他面容沉静,目光低垂,如同厅堂角落一尊沉默的青铜兽,与这满室的浮华格格不入。他谨记着自己的身份,不多看舞姬一眼,不多听丝竹一声,只将全部心神凝聚在保护伍子胥和感知周围任何一丝异动上。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融洽。公子光放下玉箸,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伍子胥身后那尊“青铜兽”,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子胥兄,这位壮士便是当年在靠山屯与你同甘共苦的阿大兄弟吧?果然是一表人才,英武不凡!在子胥兄身边历练这些时日,想必更是如虎添翼了。”
伍子胥微微颔首:“正是阿大。他为人忠勇,武艺精熟,确是子胥的左膀右臂。”
公子光赞许地点点头,视线在阿大那棱角分明、带着山野气息却沉稳内敛的脸上停留片刻,忽然话锋一转,带着长辈般的温和笑意问道:“阿大壮士如此人才,不知……可曾婚配?”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一首保持警惕的阿大心头微微一紧。他抬起头,目光快速扫过公子光看似真诚的笑脸,又迅速垂下,抱拳沉声回答:“回公子,阿大……尚未娶亲。” 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哦?” 公子光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了然,随即化作一丝“理应如此”的惋惜,“男儿志在西方固然好,然成家立业亦是根本。阿大兄弟这般英雄人物,岂能无佳偶相伴?子胥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伍子胥深邃的目光在公子光和阿大之间转了一圈,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他不动声色,顺着话头道:“公子所言极是。只是阿大初来姑苏,诸事繁忙,且心思纯朴,恐未虑及此。”
“诶!这等终身大事,岂能因忙碌而耽搁?” 公子光摆摆手,笑容更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怀”,“说来也巧,我府中有一婢女,名唤阿绮。性情温婉,知书达理,更兼一手好女红。虽非名门闺秀,却也清白本分,容貌也算清秀可人。阿大兄弟既未婚配,若不嫌弃,光今日便做主,将阿绮许配与你为妻,如何?”
话音未落,公子光轻轻击掌。
侧门珠帘微动,一个身着藕荷色细麻襦裙的年轻女子,低眉顺眼、莲步轻移地走了进来。她身姿窈窕,乌发如云,只松松挽了个简单的髻,斜插一支素银簪。灯光下,她肤色白皙,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透着一股子江南水乡女子特有的柔美温顺。她走到厅堂中央,对着公子光和伍子胥盈盈下拜,声音如同初春的溪水,清泠悦耳:“奴婢阿绮,拜见公子,拜见伍大人。”
阿大在阿绮进来的那一刻,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并非没见过女子,但靠山庄的早儿、山野里的姑娘,多是带着一股子天然去雕饰的质朴或泼辣。而眼前这位阿绮,像是一株精心培育的幽兰,柔美、安静、带着一种与这姑苏城、与这深宅大院完美契合的温婉气息。她的出现,仿佛给这充斥着权谋与杀伐气息的厅堂,注入了一缕柔和的光。
公子光指着阿绮,对阿大笑眯眯地说:“阿大兄弟,你看,这便是阿绮。可还入得眼?”
阿大的目光落在阿绮低垂的颈项上,那线条优美而脆弱。他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慌乱,心跳似乎漏了一拍,连忙移开视线,脸上竟微微有些发热,抱拳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公子……公子厚爱!阿大……阿大愧不敢当!”
“哎,有何不敢当?” 公子光哈哈大笑,“英雄配佳人,天经地义!子胥兄,你看这事……”
伍子胥将阿大那一瞬间的局促尽收眼底,心中了然。他端起酒杯,对着公子光遥遥一举:“公子美意,实乃阿大之福。子胥在此代阿大谢过公子成全。” 他转向阿大,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意味,“阿大,还不快谢过公子恩典?”
阿大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他明白,这绝非简单的婚配。公子光的赠婢,既是拉拢伍子胥的纽带,也是安插在他身边的一根线,更是一份沉重的、无法拒绝的“恩情”。他单膝跪地,对着公子光抱拳,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阿大……谢公子恩典!”
“好!好!快起来!” 公子光显得十分高兴,仿佛做成了一件极满意的事,“如此甚好!待选个吉日,便在府中为你们完婚!阿绮,日后要好生服侍阿大壮士,相夫教子,莫负了公子我一番心意。”
阿绮依旧低垂着头,柔顺地应道:“奴婢谨遵公子之命。”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悲。
宴席在一种看似宾主尽欢、实则各怀心思的气氛中继续。丝竹更显旖旎,酒香愈发醇厚。公子光与伍子胥推杯换盏,话题看似随意,却渐渐深入。他们谈论吴楚边境的局势,分析楚国贵族的倾轧,评点中原诸侯的动向……言语间,公子光对伍子胥的见识谋略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激赏,而伍子胥对公子光所展现出的“雄才大略”与“求贤若渴”,也报以了更深的“理解”与“认同”。两人之间那层因王位旧怨和共同目标(扳倒吴王僚)而形成的无形纽带,在这酒宴的催化下,正变得愈发清晰和牢固。
阿大重新站回伍子胥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然而,眼角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个静静侍立在公子光身后不远处的柔美身影。阿绮偶尔会抬起眼帘,目光如同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掠过阿大,随即又迅速垂下,只留下那惊鸿一瞥中,似乎蕴含的羞涩与好奇。每一次目光的交错,都让阿大那颗习惯了粗粝山风与冰冷剑锋的心,泛起一丝陌生的、微妙的涟漪。一种混杂着警惕、责任、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情绪,在他胸膛里悄然滋生。
他想起靠山庄的早儿,想起她明媚的笑容和爽朗的声音,那是一种如同山野阳光般毫无保留的温暖。而眼前的阿绮,却像是一捧温润的泉水,细腻,柔和,带着一种让人忍不住想要呵护的脆弱感。这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让阿大有些茫然,也有些……隐隐的期待。
夜宴终散。公子光亲自将伍子胥送至府门,执手相送,情意殷殷。阿大护卫着伍子胥登上马车。临上车前,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府门高悬的灯笼下,阿绮纤细的身影静静地立在公子光身侧,仿佛一株依附于大树的藤蔓。她似乎也感受到了阿大的目光,微微抬首,隔着朦胧的夜色与灯火,向他投来轻轻的一瞥。那目光依旧温顺,却仿佛带着千言万语。
马车驶离公子光府邸,融入姑苏城沉沉的夜色。车厢内,伍子胥闭目养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阿大坐在车辕上,手握着缰绳,夜风吹拂着他微微发烫的脸颊。姑苏城繁华的街景在眼前流淌,丝竹的余韵似乎还在耳边萦绕,而那个名为阿绮的温婉身影,连同公子光那深不可测的笑意,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心底。权谋的网在收紧,而一颗属于山野的心,也在这座欲望之都的温柔陷阱里,悄然迷失了一角。远方的靠山庄,那篝火的温暖和桑林的沙响,在阿绮那低眉顺眼的惊鸿一瞥中,似乎变得有些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