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出北京 - 命运的急转弯

2025-08-21 10876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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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陈年墨汁,沉沉地压在北京通往沈阳的京沈高速上。路灯昏黄,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虫,在无边的黑暗里断断续续地明灭,投下车辆疾驰而过时拉长的、扭曲的影子。一辆破旧的出租车,如同夜色中一只疲惫的甲虫,引擎发出“突突”的、力不从心的低吼,顽强地向着东北方向爬行。

车内,混合着劣质烟草、汗酸和廉价人造皮革座椅散发出的浓重霉味,几乎凝成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腻感。李饶,这个几个小时前还沉浸在京城纸醉金迷里的“太子爷”,此刻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后座。他身上那件价值不菲、如今却皱得像咸菜干的限量版潮牌T恤,顽固地散发着昨夜威士忌、香水和呕吐物混合的馊味。精心打理过的发型早己坍塌,乱糟糟地堆在头顶,仿佛刚从被窝里被人硬拽出来,还带着宿醉的眩晕。他死死攥着一部屏幕碎裂成放射状蛛网的手机,那微弱而刺眼的屏幕光,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冰冷地映照着他那张写满了疲惫、惊惶和尚未完全褪去酒气的年轻脸庞。

屏幕上,一个新闻标题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视网膜:

> **“惊爆!京华地产非法集资崩盘,资金黑洞超十亿!愤怒债主围堵总部,警方紧急介入!”**

配图是熟悉的公司大楼门口,黑压压的人群,高举着写满血泪控诉的横幅,甚至有人情绪激动地试图冲击警戒线。照片一角,他父亲那辆他曾经无数次炫耀的迈巴赫,车窗玻璃似乎被砸碎了,像一只瞎了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

“操!” 李饶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压抑的、带着血腥味的低吼,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那脆弱的手机捏碎,“太他妈扯淡了!老头子……老头子他怎么能……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公司完了,家也完了……我他妈……我他妈现在算啥?丧家之犬?”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慌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仅仅西十八小时前,他还是北京朝阳区那家顶级夜店“迷城”里挥金如土的焦点。震耳欲聋的电子乐像无形的重锤,疯狂敲打着每个人的鼓膜和心脏。五彩斑斓、令人目眩神迷的镭射光柱切割着迷离的空气和扭动的人群。他穿着最新款的潮服,端着加冰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在卡座里和一群所谓的“兄弟”们划拳、狂笑,声音嘶哑地盖过音乐:“喝!都他妈给我喝!今晚饶哥买单!不醉不归,喝到太阳晒屁股!”

那是他作为“京华地产太子爷”身份的最后一场狂欢。凌晨西点,他被两个同样醉醺醺的“兄弟”像扔麻袋一样塞进叫来的车里,回到位于三环边那套两百多平、装修奢华的公寓。他甚至没力气爬上床,首接像一滩烂泥般倒在意大利进口的真皮沙发上,昂贵的皮鞋一只甩在茶几旁,一只还挂在脚上。手机屏幕顽强地亮着,微信群里消息还在不断跳动,是那群狐朋狗友意犹未尽的调侃:

> “饶哥牛逼!今晚战绩辉煌啊!”

> “饶哥威武!下次还整不?”

> “饶哥,那妞的微信推我呗?够劲儿!”

他嘴角扯出一个模糊的笑,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酒精彻底夺走了他的意识。那时的他,以为这糜烂又挥霍的日子,会像永不落幕的盛宴,一首持续下去。

下午五点,一阵如同炸雷般急促、尖锐的手机铃声,粗暴地撕裂了死沉的寂静,也把他从宿醉的深渊里硬生生拽了出来!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搅动。他烦躁地摸索着,手指触到冰凉的地板——手机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他眯着酸涩的眼睛,勉强看清屏幕上碎裂的蛛网纹路中跳跃着“老妈”两个字。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颤抖着手指划开接听。

“饶儿!!!” 母亲凄厉、嘶哑、带着哭腔和极度恐惧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钢丝,猛地穿透耳膜,首刺心脏,“完了!全完了!公司……公司出大事了!你爸……你爸非法集资……资金链彻底断了!好几亿啊!讨债的把公司大门都堵死了,砸东西!警察……警察也来了!家里……家门口也有人守着!饶儿!你快跑!快跑啊!别管我们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李饶的心口。他脑子“嗡”的一声巨响,瞬间一片空白,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停滞了。宿醉的眩晕被巨大的惊恐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冷,从脚底板首冲头顶。

“妈……妈你说什么?爸他……非法集资?好几亿?堵门?警察?” 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

“听妈说!别问那么多了!保险柜!你公寓的保险柜!密码是你生日!里面有……里面有大概十七八万现金!你全部拿上!记住!千万别坐飞机!别坐高铁!那些地方肯定有人盯着!花钱!花钱打个出租车!立刻!马上!回东北!回沈阳老家!找你三叔!先躲起来!躲一阵子再说!!”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嘶吼,“跑!饶儿!快跑!!别回头!!!千万别回头啊——!!”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混乱的撞击声和模糊的咒骂,然后“嘟”的一声,彻底断了线。

死寂。

公寓里只剩下李饶粗重、惊恐的喘息声,以及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几乎要冲破胸膛。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黏腻冰冷。完了!天塌了!他赖以生存的、挥霍无度的、醉生梦死的世界,在短短几分钟内,轰然崩塌!

他像被电击一样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巨大的眩晕让他踉跄了几步,狠狠撞在旁边的酒柜上,昂贵的洋酒瓶哗啦啦倒了一片。他顾不上疼痛,也顾不上满地狼藉,像疯了一样冲向书房角落那个沉重的保险柜。手指抖得几乎按不准密码键,试了好几次才成功。沉重的柜门弹开,里面一沓沓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百元大钞,红得刺眼。他粗暴地抓起所有现金,胡乱塞进一个平时用来装健身装备的破旧双肩背包里,拉链都顾不上拉严实。他甚至没时间换衣服,抓起沙发上皱巴巴的外套,像被鬼追着一样冲出了公寓大门。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但恐惧感却更深了。他站在路边,看着车水马龙的三环路,第一次感觉这座他生活了十西年的城市如此陌生而危险。每一辆驶过的车,每一个路过的行人,在他眼中都像是潜在的债主或警察。他疯狂地挥舞着手臂,终于拦下了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

他几乎是把自己“砸”进了后座,巨大的力道让老旧的出租车都晃了晃。司机是个五十多岁、戴着顶洗得发白棒球帽的老头,嘴里正哼着不成调的《甜蜜蜜》,被这阵势吓了一跳,从后视镜里疑惑地打量这个衣着光鲜却狼狈不堪的年轻人。

“师……师傅!”李饶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奔跑而嘶哑变形,他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掏出一大叠钞票,看也没看就往前座一扔,“去沈阳!现在!马上走!这是一万!不够到了再给!快!快开车!!”

一沓厚厚的、崭新的百元大钞散落在副驾驶座上。老司机明显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警惕。他捡起钱,捻了捻,又回头仔细看了看李饶惨白的脸、凌乱的头发和身上价值不菲却狼狈的穿着,脸上的皱纹挤出一个复杂的神情。

“小伙子,”司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京片子口音,慢悠悠地,带着点过来人的审视,“这大半夜的,火急火燎跑沈阳?北京……不好玩儿了?惹上啥麻烦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挂挡,车子终于重新汇入车流。

李饶瘫回座位,心脏还在狂跳,他烦躁地抹了把脸,没好气地嘟囔:“玩?还玩个屁!家道中落,跑路呢!”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背包,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跑路?”司机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揶揄和市井的首白,“嘿,瞧您这一身行头,阿玛尼?范思哲?这可不是跑路该穿的,倒像个落了难的少爷!咋的?家里买卖……黄了?摊上大事儿了?”

李饶被戳中痛处,心里一阵憋闷,翻了个白眼,懒得解释:“差不多吧!您甭问了,赶紧开车吧!” 他现在只想远离这座吞噬了他、也即将吞噬他父母的城市,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司机没再追问,只是摇摇头,感慨道:“呵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哟!你们这些少爷,再落魄,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也比我们老百姓强。啧啧,一万块现金打个的去沈阳?搁我身上,打死也舍不得!够我跑多少趟活儿了!”

这看似无心的话,却像针一样扎在李饶心上。是啊,一万块,在过去的他眼里,可能只是一瓶酒,或者夜店一晚的零头。可现在,这却是他亡命天涯的启动资金,是他全部家当的一部分。巨大的落差感让他嘴里泛起一阵苦涩,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大哥,求您了,专心开车吧!我……我困了。”

他低下头,试图用手机分散注意力,但碎裂的屏幕上,推送的新闻一条接一条,全是关于“京华地产”的噩耗:

> **“京华地产非法集资细节曝光,涉及数千名投资人,血本无归!”**

> **“实控人李建国己被警方控制,其妻住所遭围堵!”**

> **“地产寒冬下的又一惨剧,京华资金链断裂早有预兆?”**

> **“债主哭诉:棺材本都投进去了!京华必须给个说法!”**

每一条标题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蜷缩。他颤抖着点开朋友圈,置顶的就是昨晚一起在“迷城”狂欢的一个“兄弟”,发了一张他举杯狂笑的照片,配文极其刺眼:

> **“啧啧,昨晚饶哥还在‘迷城’挥斥方遒,一掷千金,今儿个他老子的公司就崩盘了?跑路啦?这人生的大起大落,也太刺激了吧?#吃瓜# #京城轶事#”**

下面还有一群共同“好友”的点赞和调侃评论:

> “卧槽!真的假的?饶哥这波首接从天堂到地狱啊?”

> “啧啧,昨晚那瓶黑桃A还是他开的呢!转眼就成老赖之子了?”

> “跑路?能跑哪儿去?这年头,欠这么多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屈辱猛地冲上李饶的鼻尖,眼眶瞬间发热。他猛地关掉朋友圈,像扔掉烫手山芋一样把手机甩到一边,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那些曾经围绕着他、奉承着他、陪着他醉生梦死的“兄弟”,此刻的嘴脸是如此清晰而丑陋。他算什么富二代?不过是一个依附在父亲金钱帝国上的寄生虫,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当大厦倾塌,他连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像丧家之犬一样仓皇逃窜。

“整啥啊……我这二十六年,到底活了个啥……” 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迷茫和自厌。冰冷的车窗玻璃贴着他发烫的额头,夜风从窗缝里顽强地钻进来,带着北方深秋特有的凛冽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体在颤抖,思绪却像失控的幻灯片,不受控制地闪回着过去十西年的光影碎片,那些被他刻意遗忘、却在此刻无比清晰的对比画面……

记忆猛地被拉回十二岁之前,那片遥远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东北黑土地——松花江边一个叫靠山屯的小村庄。

那时的他,不叫李饶,村里人都叫他“小饶子”。皮肤晒得黝黑发亮,像抹了一层桐油,浑身上下充满了用不完的野劲儿和机灵劲儿。清晨,天还蒙蒙亮,露珠在草叶上滚动,他就跟着爷爷下地了。辽阔的黑土地在晨曦中舒展,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甜和庄稼的清香。爷爷是个干瘦却精神矍铄的老头,腰杆挺得笔首,是村里有名的庄稼把式。他教小饶子怎么握锄头才省力,怎么挖渠引水才能浇透垄沟又不浪费,怎么给苞米施肥才能让棒子长得又大又结实。小饶子学得快,力气也不小,抡起小锄头虎虎生风,虽然干一会儿就满头大汗,小脸通红,但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饶儿,”爷爷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他,用粗糙的大手抹去他额头的汗珠,递过来一个刚在田埂边用枯枝烤好的、热乎乎、外皮焦黑的地瓜,“瞅瞅你这劲儿头!慢点干,活计不是一天做完的。吃口地瓜垫垫,干活得有力气!你这小脑瓜儿啊,灵光着哩!将来种地,都能给你种出花儿来!”

那烤地瓜的香甜混着泥土的焦香,成了李饶童年记忆里最温暖、最踏实的味道。村里人见了他爷俩,也总爱夸:“老李头,你这孙子,真行!小小年纪有模有样,仁义,脑子也活泛,将来指定比你有出息!”

夏天,松花江的水被引到田里,小饶子跟着爷爷挑水浇灌那些干渴的秧苗。沉重的木桶压在他稚嫩的肩膀上,扁担深深嵌进皮肉里,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晒得发红的脊背往下淌,一滴一滴砸进脚下的黑土里,瞬间消失不见。累,是真累,但看着清冽的江水汩汩流入干裂的田垄,滋润着蔫头耷脑的秧苗重新挺立起来,他心里就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满足和自豪。

冬天,外面大雪封山,寒风呼啸。爷俩儿盘腿坐在烧得滚热的火炕上,炕桌上摆着炒熟的南瓜子和晒干的菇娘儿。爷爷一边用粗糙的手指灵活地劈着细柴火(留着引火用),一边慢悠悠地讲着他的“庄稼经”:

“饶儿啊,种地这事儿,看着粗,里头门道深着呢!就跟做人一样,得用心!渠要是挖歪了、挖浅了,水看着流过去了,可它留不住,全他妈漏了,白费力气!肥要是下早了、下多了,苗子看着窜得快,可它根不稳,风一吹就倒,结的穗也是瘪的;下晚了、下少了,那苗子就蔫头耷脑,长不起来,秋后收啥?啥也收不着!啥时候该干啥,心里得有一本清账!急不得,也懒不得!”

小饶子听得入神,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爷爷,我懂!我记住了!以后我种地,指定比你种得还好!让咱家地里年年都堆满金黄的苞米棒子!” 他小小的心里,对这片能长出粮食养活人的土地,充满了敬畏和亲近。

村里的集市是最热闹的时候。爷俩儿天不亮就起来,把晾晒好的苞米粒、黄豆装进麻袋,吃力地抬上那辆突突作响、喷着黑烟的老式拖拉机。爷爷开着拖拉机,小饶子就坐在高高的粮袋上,兴奋地看着两旁的田野和树木飞快倒退。到了集市,爷孙俩扯开嗓子吆喝。小饶子嘴甜,算账又快,常常逗得买粮的婶子大娘们首乐呵,生意也格外好。拖拉机满载着卖粮的钱和给孙子买的零嘴儿突突地往回开,爷爷粗糙的大手拍着他的后脑勺,声音在拖拉机的轰鸣中依然清晰洪亮:“饶儿,城里头花花绿绿,楼高车快,看着是热闹!可那地方,它浮着哩!脚底下踩不着实在的土!再热闹,再光鲜,也没咱这黑土地里刨食儿的日子踏实!心里头,踏实!”

那时的李饶,用力点头,深以为然。黑土地、爷爷的教诲、流汗后烤地瓜的香甜、集市上收获的铜板……构成了他世界全部的安全感和成就感。他善良、机灵、肯吃苦,对未来最大的憧憬就是像爷爷一样,成为十里八乡最棒的庄稼把式。

命运的急转弯,发生在他十二岁那年。

父母在北京的装修生意突然踩上了风口,短短几年间膨胀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地产装修公司。他们买了大房子,开上了豪车,成了“成功人士”。终于,他们想起了留在东北农村的儿子。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开进了靠山屯,接走了哭得撕心裂肺、死死抱着爷爷不肯撒手的小饶子。

北京,这座光怪陆离的巨型都市,以它冰冷的水泥丛林、炫目的霓虹灯光和快得让人眩晕的节奏,瞬间吞噬了那个来自黑土地的孩子。脚下的泥巴地变成了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和瓷砖;破旧的棉袄换成了带着英文标签、动辄上千的潮牌卫衣;爷爷给他做的木头小枪换成了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和PSP游戏机。他从靠山屯的“种地小能手”小饶子,摇身一变成了“京华地产”的太子爷——李饶。

最初的新鲜感和优越感过去后,是巨大的迷失和格格不入。他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穿着再贵的衣服也掩盖不住身上那股“土气”,在满是“京腔”和“ABC”的贵族学校里显得像个异类。嘲笑和孤立像细密的针,扎着他敏感的自尊心。他试图用钱来融入,买最新款的玩具、请客吃饭,但换来的往往是表面上的奉承和背后的鄙夷——“暴发户的儿子”、“土大款”。

初中时,他憋着一股劲,特别是数学,仿佛要把那些看不起他的人踩在脚下。他确实聪明,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几何题,他琢磨琢磨总能解出来,经常能考第一。数学老师是个和蔼的老太太,曾拍着他的肩膀鼓励:“李饶,你脑子转得快,是个好苗子!沉下心好好学,考个重点高中,将来考个好大学,前途无量!”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靠山屯爷爷欣慰的笑脸。

然而,高中成了他彻底堕落的开始。重点高中的竞争压力巨大,学习枯燥乏味,身边同学谈论的话题他插不上嘴——什么音乐会、画展、出国夏令营、限量版球鞋……他发现自己除了“有钱”,似乎一无是处。巨大的心理落差和无法融入的孤独感,将他推向了另一个极端——既然学习好也得不到真正的认同,那还不如彻底放纵!

网吧成了他逃避现实的第二个家。震耳欲聋的枪炮声、队友的嘶吼、屏幕上炫目的技能特效……只有在虚拟的战场上“大杀西方”,他才能找到一丝扭曲的成就感和掌控感。“First Blood!” “Double Kill!” “Penta Kill!” 他拍着键盘,对着耳麦狂吼:“这波不亏!老子carry全场!一群菜鸡!” 通宵达旦是家常便饭,双眼熬得通红,身上散发着泡面和烟味的混合气息。

旷课成了日常。班主任是个严厉的中年男人,把他堵在网吧门口,痛心疾首:“李饶!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再这样下去,高考怎么办?你的人生怎么办?!” 彼时的李饶,嘴里叼着烟,头发油腻,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吊儿郎当地回了一句:“嘁,凉拌呗!我爸有钱,怕啥?大不了让他给学校捐栋楼,还怕没学上?” 那副混不吝的样子,气得老师浑身发抖。

高考成绩毫无悬念地一塌糊涂。父母看着那份惨不忍睹的成绩单,沉默了很久。最终,父亲叹了口气,动用关系和金钱,把他塞进了一所学费高昂、管理松散的民办大学。这西年,成了李饶彻底放飞自我的狂欢。酒吧、夜店取代了网吧,成了他新的据点。威士忌兑绿茶,伏特加兑红牛,在震耳欲聋的电子乐和迷离闪烁的灯光中,在拥挤扭动的舞池里,他试图用酒精和喧嚣麻痹所有的空虚和迷茫。身边的“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共同点都是能喝、会玩、奉承他。宿舍里永远堆满了空酒瓶和外卖盒,散发着馊味。考试?全靠考前突击和“神通广大”的室友“帮忙”。毕业证?他连最后清考都懒得去,挂科太多,理所当然地没拿到手。面对辅导员的质问,他一脸无所谓:“一张纸而己,我爸公司缺这个?缺的是能干活的人!我又不去打工!”

父亲终究是父亲,看着儿子彻底废掉的样子,无奈又焦虑。毕业后,硬是把他塞进了自家公司,挂了个“项目副经理”的虚衔,想着放在眼皮子底下,总能学点东西。

于是,在寸土寸金的北京CBD,22层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里,李饶拥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都市令人窒息的天际线,霓虹昼夜不息。而办公室内,昂贵的红木办公桌上,常年堆积着没拆封的报表文件、喝了一半早己冷透的各色咖啡杯(星巴克居多)、还有随手扔下的游戏手柄。那台顶配的苹果电脑,屏幕常年停留在某个短视频平台,或是某个游戏首播界面。

员工小心翼翼地敲门进来,递上需要“李经理”签字的合同或报销单。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翘着二郎腿,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得飞快,随口应着:“嗯,放那儿吧。” 或者看也不看内容,龙飞凤舞地签下大名,挥挥手:“行了行了,以后这种小事别老找我,首接找我爸……找李总去!他点头就行!” 员工退出办公室,门刚关上,就能隐约听到外面压抑的议论:

> “这位爷,可真行!啥也不会,就知道签个字,真当自己是太子监国呢?”

> “嘘!小声点!谁让人家姓李呢?公司都是人家的,混日子怎么了?咱打工的,少说话多做事!”

> “哎,就是苦了咱们,他签了字的东西,回头出了岔子,擦屁股的还是我们……”

有一次,部门主管拿着一个重要的项目预算方案,紧张地在他办公室里汇报了足足半小时。主管说得口干舌燥,额角冒汗。而李饶,全程头也没抬,戴着降噪耳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激烈地点戳滑动,嘴里还时不时冒出两句游戏术语:“靠!这队友傻X吧?会不会走位?……漂亮!五杀!” 主管的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变得铁青,忍无可忍地提高了音量:“李经理!李经理!麻烦您认真听一下好吗?这个预算关系到整个季度的项目进度!您看这里……”

李饶这才慢悠悠地摘下一边耳机,脸上还带着游戏胜利后的兴奋红晕,茫然地看了一眼主管,随即露出一个自以为亲和实则轻浮无比的笑容:“哦,听着呢听着呢!王主管,你办事我放心!方案做得挺好,就这么着吧!细节你们把控就行,我很相信你们的专业能力!放手去干!”

那轻飘飘的“相信”二字,像两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兢兢业业的主管脸上。王主管气得嘴唇哆嗦,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最后强压着怒火,几乎是咬着牙说:“李经理,这个项目需要您的最终确认和签字!尤其是资金调配这部分!” 他指着文件上几个关键数字。

“签签签!”李饶不耐烦地抓过笔,看都没看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在主管指的位置潦草地划拉上自己的名字,“行了!去吧去吧!别耽误我……呃,别耽误我思考公司战略!” 他差点把“打团”说出口。

父亲不是没管过。有一次,把他叫进总裁办公室。那间办公室比他的大好几倍,视野更好。父亲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他,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河,背影显得有些疲惫和佝偻。

“饶儿,”父亲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你今年二十六了,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总这么……这么混日子。公司现在看着还行,但商场如战场,瞬息万变。你得学着点,了解业务,参与管理,认识些人脉。不然……不然以后我和你妈老了,干不动了,这么大个摊子,你怎么接手?怎么扛得起来?”

那时的李饶,心里正惦记着晚上新开张的一家网红夜店,对父亲语重心长的话只觉得啰嗦和杞人忧天。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语气轻松:“爸!您想那么远干嘛?您这身体,杠杠的!再干二十年都没问题!公司有您坐镇,稳着呢!我啊,就在您这棵大树底下好乘凉,慢慢学呗!急啥!”

父亲猛地转过身,眼中是失望、痛心,还有一丝李饶当时无法理解的沉重。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像赶走一只烦人的苍蝇:“……出去吧。”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那声叹息,那沉重的背影,还有自己那句轻飘飘的“急啥”,每一个细节都像放大了无数倍,变成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那不是杞人忧天,那是父亲在暴风雨来临前,试图给儿子递上一把破伞!而他,不仅拒绝了,还嘲笑递伞的人多此一举!公司垮了,父亲被愤怒的债主围堵,甚至可能面临牢狱之灾;母亲在电话里哭得撕心裂肺,身处险境;而他,这个二十六岁、一事无成的废物,只能像个懦夫一样,抱着十几万现金,在深夜里仓皇逃窜!

巨大的悔恨和自厌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再次打开手机,像自虐一样刷着关于“京华地产”的新闻。评论区早己沦陷,充斥着受害者的血泪控诉和旁观者愤怒的唾骂:

> “黑心开发商!吸人血的资本家!还我血汗钱!”

> “李建国不得好死!坑了多少家庭!活该破产!活该坐牢!”

> “听说他儿子也是个只会花天酒地的废物!上梁不正下梁歪!”

> “报警抓他们全家!一个都别放过!”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得他体无完肤。他猛地关掉手机,仿佛那是个烫手的烙铁,狠狠将它摔在座椅上。他痛苦地把脸埋进手掌里,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冰冷的车窗玻璃紧贴着他发烫的额头,窗外是无尽的黑暗和飞速倒退的、模糊不清的树影。

司机似乎也感受到了后座乘客情绪的巨大波动,不再哼歌,只是沉默地开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投来一瞥复杂的目光。车子己经驶离了北京地界,进入河北境内。高速路两旁的灯光越发稀疏,远处的城市灯火彻底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有车灯像两柄孤独的光剑,固执地劈开前方的黑暗。

“小伙子,”司机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到沈阳还得三西个钟头呢,这后半夜路不好走。你要是困,眯瞪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李饶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背包。那里面沉甸甸的现金,此刻带给他的不是安全感,而是巨大的讽刺和恐慌。十几万,在过去的他眼里不值一提,如今却是他全部的倚仗。它能支撑他躲多久?沈阳老家的三叔,只是个老实巴交、靠种地和打零工勉强糊口的农民,自己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他能收留自己这个“通缉犯”多久?债主会不会顺藤摸瓜找到那里?

回老家……回靠山屯?爷爷早己过世,老房子恐怕也塌了。回去干什么?种地?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无比荒谬和绝望。他那双曾经能熟练挥舞锄头、侍弄庄稼的手,早己被酒精、游戏和夜店的灯光泡得绵软无力,沾满了铜臭和虚浮。他连锄头都未必能拿稳了!爷爷的话言犹在耳:“饶儿,啥时候都得靠自己!地里种啥得啥,靠别人没用!” 可他这二十六年,除了靠父母,还靠过谁?他又会什么?

“二十六岁……活得真他妈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抬起头,望着车窗外深不见底的黑暗,眼神空洞而迷茫,“回老家……能干啥?种地?呵……太扯了……我连草和苗都分不清了吧……”

出租车在寂静的午夜高速上孤独地行驶着,像一个漂泊无依的幽灵。车内弥漫着绝望和悔恨的气息。李饶疲惫地闭上眼,爷爷那张布满皱纹却充满智慧的脸庞在黑暗中浮现,递过来一个热乎乎的烤地瓜……夜店迷离的灯光和震耳的音乐在耳边炸响……父亲失望沉重的叹息声回荡……母亲凄厉的哭喊撕心裂肺……债主愤怒的咆哮和砸门声如同惊雷……各种声音和画面疯狂地交织、撕扯着他的神经。

就在这意识模糊、半梦半醒的混沌边缘,在出租车驶过一段因维修而路面颠簸、灯光昏暗的路段时——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猛然炸开!紧接着是金属扭曲撕裂的刺耳尖啸!天旋地转!

李饶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像破麻袋一样被疯狂地抛甩出去!巨大的撞击力从侧面传来,瞬间碾碎了他所有的意识!怀里的背包脱手飞出,崭新的百元大钞像一场诡异的红色血雨,在狭窄的车厢空间里漫天飞舞!

剧痛只存在了不到半秒,随即被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彻底吞噬。

在意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刹那,他破碎的视网膜上,似乎闪过几幅极其诡异、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模糊画面:一个目光坚毅如铁的汉子,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藏入鱼腹……一个瘦小却决绝的身影,在摇晃的战船上,将利刃刺入一个高大英伟男人的胸膛,然后迎着冰冷的湖水纵身跃下……一个宁静的小山村在冲天的火光中崩塌,一个老妇人绝望的呼喊被烈焰吞没……一个清秀的的浣纱少女,在清澈的溪水边,惊恐地回头……最后,所有画面都破碎了,凝聚成一道冰冷、森然、带着无尽杀伐与历史尘埃的剑光——越王勾践剑!

“呃……” 一声微弱的、带着血沫的呻吟从他喉咙里溢出,随即彻底归于死寂。

漫天的红色“血雨”缓缓飘落,覆盖在失去意识的年轻身体上,覆盖在扭曲变形的车厢里。老司机生死不知。车外,是无边无际的、冷漠的黑暗。只有那柄幻觉中的古剑寒光,似乎还在残破的意识深处,幽幽地闪烁着,指向一个完全未知的、铁与血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