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瓜田月影

2025-08-17 3657字 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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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浓稠如墨。荒凉的沙河滩上,万籁俱寂。只有风掠过沙砾和稀疏茅草的沙沙声,如同低沉的呜咽,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一轮惨白的下弦月,如同冰冷的钩子,斜斜地挂在灰蒙蒙的天幕上,洒下清冷而稀薄的光辉,勉强勾勒出沙丘起伏的轮廓和那片深褐色改良区的模糊边界。

陈默蜷缩在瓜田冰冷的泥土里。劣质高粱酒带来的灼烧感和眩晕感如同退潮般缓缓褪去,留下的是更加尖锐、更加清晰的剧痛——来自身体,更来自灵魂。胃里翻江倒海,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喉咙干涩灼痛,如同被砂纸磨过。额角贴着冰冷潮湿的泥土,粘腻的汗水和泪水早己混合着尘土,在脸上凝固成冰冷的泥壳。

但更痛的,是心口那道无形的、深可见骨的伤口!父亲那绝望的嘶吼,那柄呼啸而下的锄头,那句冰冷的“我没你这个儿子”,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刺穿他早己千疮百孔的灵魂!每一次回忆,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痉挛!

他挣扎着,想要翻个身,西肢却如同灌了铅般沉重无力。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冰冷的夜风灌进领口,激得他浑身一哆嗦,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艰难地抬起头,睁开被泪水糊住的双眼。模糊的视线中,是那片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墨绿色的瓜田。一百株西瓜苗,在清冷的月辉下,如同蛰伏的幽灵,静静地舒展着宽大肥厚的叶片。叶片边缘反射着幽冷的微光,新抽的藤蔓如同墨绿色的蟒蛇,在深褐色的土地上蜿蜒爬行,贪婪地汲取着养分。白天刚刚绽放的嫩黄色小花,此刻在月光下微微闭合,如同沉睡的精灵,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带着一丝凉意的幽香。

疯长!

即使在冰冷的月光下,也能感受到那股压抑不住的、近乎妖异的生命力!

陈默的心猛地一缩!一股巨大的恐惧夹杂着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这生长速度!太诡异了!太不真实了!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所有行为的“异常”!它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斩断他小心翼翼维持的“合理”伪装!

“呵……呵呵……”他喉咙里发出几声干涩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低笑,充满了自嘲和悲凉,“神迹?妖孽?爹……你说得对……我……我可能……真的疯了……”

他猛地将脸重新埋进冰冷的泥土里!泥土的腥气混合着瓜苗的清香,涌入鼻腔,带来一阵窒息感!他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蹭着脸上的泥污,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委屈、恐惧和那该死的、无法控制的“神迹”一并蹭掉!

就在这时!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如同踩在干燥的沙砾上,从不远处的田埂方向传来!

陈默的身体瞬间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致!耳朵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那细微的声响!

谁?!

这么晚了?!

是谁在瓜田边?!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脊椎!是陈大炮派人来探查?是眼红的村民想来偷苗?还是……父亲?!父亲追到这里来了?!要彻底了结他这个“败家子”、“妖孽”?!

脚步声在距离他藏身之处大约十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接着,是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吸气声。然后,是长时间的、死一般的寂静。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蜷缩在瓜苗的阴影里,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眼睛死死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月光下,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佝偻的轮廓,静静地立在田埂上,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陈默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那佝偻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接着,又是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浓重鼻音的、如同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叹息声传来!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声音……是父亲?!

爹?!

他……他怎么会来这里?!

他……他来干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瞬间冲垮了恐惧!陈默猛地抬起头!借着微弱的月光,他死死地望向那个佝偻的身影!

月光惨白,勾勒出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但那熟悉的、微微佝偻的脊背,那习惯性微微低垂的头颅,那在夜风中轻轻晃动的、洗得发白的旧褂子下摆……是父亲!真的是父亲!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塑!目光……似乎……正投向这片在月光下疯长的瓜田?!

陈默的心跳几乎停止!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他看到父亲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要指向瓜田?但那只手抬到一半,却又无力地垂落下去!他看到父亲的头颅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在摇头?那动作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痛苦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挣扎?!

父亲在挣扎什么?挣扎是否该相信眼前这“妖孽”般的景象?挣扎是否该原谅这个“败家”的儿子?挣扎是否该放下那根深蒂固的、对这片“死地”的绝望认知?!

陈默感觉自己的眼眶再次变得滚烫!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他想冲出去!想跑到父亲面前!想大声告诉他:爹!你看!这苗活了!开花了!我没败家!我没疯!我在干正事!我在挣钱!我在改变咱家的命!

但他不敢!他怕!怕父亲看到他这副醉倒泥泞的狼狈模样!怕父亲看到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疯狂和痛苦!怕父亲那冰冷的眼神再次将他彻底冻结!更怕……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哭出来!会像个孩子一样,抱着父亲的腿,嚎啕大哭!

他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牙齿深深陷入唇肉!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眼泪的咸涩!他蜷缩在瓜苗的阴影里,如同受伤的野兽,无声地舔舐着伤口,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那沉默而痛苦的背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月光清冷,洒在父亲佝偻的脊背上,投下一条长长的、孤寂的影子。他始终没有动。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望着瓜田。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叹息般的沉重呼吸。

终于!

父亲的身体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佝偻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单薄、更加苍老。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踉跄着,朝着村口的方向,慢慢走去。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走了!

没有一句言语!

没有一丝停留!

只留下一个在月光下渐行渐远、充满了无尽悲凉的背影!

陈默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首到它彻底消失在村口那片低矮房屋的阴影里!他才猛地松开紧咬的嘴唇!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咳得浑身颤抖!咳得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他挣扎着从泥地里爬起来!踉跄着冲到田埂上!朝着父亲消失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如同困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嘶吼!

“爹——!!!”

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委屈、不甘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在寂静的荒地上空回荡!惊起远处树梢上几只夜栖的乌鸦,发出几声凄厉的“呱呱”声,扑棱着翅膀飞向黑暗深处!

回应他的,只有那轮冰冷的残月!和那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

陈默颓然跪倒在冰冷的田埂上!双手死死地抓着身下粗糙的沙土!指甲在泥土里划出深深的沟壑!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滴落在冰冷的泥土里!瞬间消失无踪!

他看到了!

父亲看到了!

看到了这片疯长的瓜田!

看到了这颠覆常理的“神迹”!

可……

他依旧选择了沉默!

选择了离开!

选择了……

不原谅!

巨大的悲恸如同山崩海啸!瞬间将陈默彻底吞没!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碎!灵魂被抽离了身体!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在冰冷的月光下,无声地颤抖、哭泣!

不知哭了多久,泪水终于流干。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布满泪痕和泥污,眼神空洞,如同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玻璃珠。他踉跄着站起身,如同行尸走肉般,推起倒在田埂边的自行车。

他没有回家。他不敢回家。不敢面对母亲担忧的眼神。不敢面对那间充满了父亲绝望气息的土坯房。

他推着车,如同幽灵般,在寂静的村庄里游荡。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变形,如同一个孤独的、被世界抛弃的游魂。最终,他再次回到了粮站。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反手锁上。狭小的值班室里,霉味和残留的瓜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背靠着冰冷的砖墙,缓缓滑坐在地上。黑暗中,他睁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那几处破洞透下的惨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