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贸市场喧嚣的声浪如同退潮般远去,最终被车轮碾过坑洼土路的颠簸声彻底取代。陈默坐在李老三那辆破旧小货车的副驾驶座上,身体随着车厢的摇晃而左右摆动。窗外,县城边缘低矮的房屋和稀疏的树木飞速倒退,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裤兜里,那厚厚一沓钞票沉甸甸地贴着大腿内侧,散发着油墨和汗渍混合的温热气息。一千六百块!整整一千六百块!这个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脑海中反复灼烧,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狂喜和一种近乎不真实的虚幻感!
前世,他拼死拼活干一个月,也未必能挣到这个数!而现在,仅仅两天!两批草莓!就换回了如此惊人的财富!空间的伟力,如同最粗暴的巨锤,狠狠砸碎了他对贫穷的所有认知!
然而,狂喜的浪潮之下,一股冰冷的暗流却始终如影随形,缠绕着他的心脏,带来阵阵尖锐的刺痛。
母亲!
那个在粮站门口一闪而过的、瘦小佝偻的身影!那双浑浊眼睛里瞬间爆发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惊骇和绝望!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他灵魂最深处!
“娘……怎么会去粮站?她……她看到了什么?她……她是不是全都知道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金钱带来的短暂亢奋!他不敢想象!如果母亲真的看到了他从那间破败的值班室里“凭空”搬出草莓的场景……她会怎么想?她会吓成什么样?她会……把他当成什么?!
“小子!到了!”李老三粗哑的嗓音打断了陈默的胡思乱想。小货车一个急刹,停在通往村子的土路口。前面就是坑洼不平的田间小路,货车进不去了。
陈默猛地回过神,脸色有些苍白。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双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才感觉稍微踏实了一点。
“谢了李哥!”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有些干涩。
“嘿!客气啥!下次有这神仙果子要拉,还找我李老三!保证给你跑得又快又稳!”李老三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和探究。他显然对陈默的“货源”充满了好奇,但也没多问,挥了挥手,发动车子,喷着黑烟掉头开走了。
尘土飞扬中,陈默站在原地,望着小货车远去的背影,心却早己飞回了那个低矮的土坯房。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将裤兜里的钱又往里塞了塞,确保不会掉出来,然后推起那辆靠在路边的破旧二八大杠,朝着家的方向,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千斤重担。离家越近,那股无形的压力就越发沉重,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敢想象家里的情景。母亲……她会怎么样?哭?闹?还是……吓傻了?
终于,土坯房那熟悉的、破败的轮廓出现在视线里。院门虚掩着。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鸡鸣,也没有父亲劈柴的声音。一种不祥的死寂笼罩着这个小院。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灶台边,母亲张翠莲背对着门口,正佝偻着腰,用一把豁口的菜刀,机械地、一下一下地切着案板上那几根早己蔫巴发黄的萝卜缨子。她的动作极其缓慢,肩膀微微颤抖着,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沉闷而无力。
父亲陈大山则蹲在门槛上,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浓重的烟雾缭绕着他花白的头发和布满沟壑的脸庞,看不清表情。但那佝偻的脊背,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透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沉默风暴。
听到脚步声,母亲切菜的动作猛地顿住了!菜刀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她没有回头。但陈默清晰地看到,她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后背,瞬间绷紧!肩胛骨的位置,两块骨头高高凸起,如同即将折断的枯枝!
父亲也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穿过烟雾,落在陈默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麻木,也没有了之前的严厉审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疲惫和死寂!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
空气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旱烟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像在敲打着丧钟。
陈默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愧疚和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西肢百骸,将他钉在原地!
“默娃……”母亲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她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陈默,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回来了……”
“娘……爹……”陈默的声音如同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钱……挣着了?”母亲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像一把钝刀子,在陈默心口反复切割。
陈默的心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裤兜!那里面的钱,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
“嗯……挣……挣了点……”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多少?”母亲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一……一千六……”陈默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一千六……”母亲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语气平淡,却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当陈默看到母亲的脸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惨白!毫无血色!如同被水浸泡过的、揉皱的旧纸!眼窝深陷,周围是浓重的、如同墨染般的青黑色!嘴唇干裂,微微哆嗦着。但最让陈默灵魂颤栗的,是那双眼睛!
浑浊!空洞!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瞳孔深处,没有了往日的慈爱、忧虑、甚至愤怒!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被彻底掏空了灵魂般的……惊骇和绝望!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一千六百块……”母亲的声音飘忽着,像是在梦呓,“两天……两天……就挣了一千六百块……比……比村长家一年的收成还多……”
她看着陈默,眼神空洞,却又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看到了某种无法理解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娘……我……”陈默想解释,想辩解,想扑过去抱住母亲,告诉她别怕!但他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双腿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
“粮站……”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尖锐,“西郊……那个破粮站……你……你从里面……搬出来的……是啥?!”
轰——!
如同惊雷在头顶炸响!陈默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母亲……真的去了粮站!真的看到了!
“红……红的……一袋子……一袋子……”母亲的眼神更加涣散,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香……香得吓人……那味儿……不是……不是人间的味儿……”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你……你从那个……那个破屋子里……搬出来的……是啥?!是啥?!那屋子……我看了……空的!啥都没有!你……你从哪儿弄出来的?!啊?!你告诉我!你从哪儿弄出来的?!”
母亲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灶台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她死死地盯着陈默,眼神里充满了疯狂的质问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
“你……你是不是……是不是……”母亲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是不是……沾了啥……不干净的东西?!是不是……让啥……啥玩意儿……给……给缠上了?!啊?!默娃!你说话啊!”
“噗通!”
父亲陈大山手里的旱烟杆,掉在了地上!火星溅起!他佝偻的身体猛地一晃,差点栽倒!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默,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混合着巨大恐惧和……认命般悲哀的神情!仿佛在无声地说:完了!这个家……完了!
母亲的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陈默最后的心理防线!他再也控制不住!巨大的恐惧、愧疚、委屈、还有那无法言说的秘密带来的窒息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坝!
“娘——!!!”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猛地从陈默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尘土和巨大的痛苦,瞬间模糊了视线!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秘密!什么空间!什么未来!他只想扑到母亲怀里,告诉她,他还是她的儿子!他没有被什么脏东西缠上!
“娘!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抓住母亲冰凉颤抖的裤脚,声音因为剧烈的哭泣而断断续续,嘶哑得不成样子,“我……我没沾脏东西!我……我还是您的默娃!您……您别怕!您别怕我!”
他仰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那张惨白绝望的脸,心脏像是被撕裂般剧痛!
“粮站……粮站里的东西……是……是我放的!是我……是我提前放进去的!”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我昨天……昨天就放进去了!您……您没看见……您去的时候……我……我刚好不在……”
这个谎言苍白得连他自己都不信!但他别无选择!他不能说出玉佩!不能说出空间!那会把母亲彻底吓疯!
“提前放的?!”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和不信!“你骗鬼呢?!那屋子!我看了!锁着的!里面空的!啥都没有!连个耗子洞都没有!你放哪儿?!你告诉我!你放哪儿了?!”
“我……我……”陈默哑口无言!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氧气!
“还有这钱!这钱!”母亲猛地指向陈默的裤兜,手指剧烈颤抖着,“一千六百块!两天!两天就挣这么多!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你当王老板是傻子?!他凭什么给你这么多钱?!啊?!凭什么?!”
“那草莓……那草莓……”陈默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它……它好吃……它值钱……”
“好吃?!值钱?!”母亲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眼泪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再好吃!再值钱!能是那个价?!能凭空变出来?!默娃!你……你当娘是傻子吗?!你当娘活了几十年是白活的吗?!”
她猛地弯下腰,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陈默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她凑近陈默的脸,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声音如同从地狱里飘出来的寒风: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把……把自个儿……卖给啥东西了?!是不是……是不是……用……用啥……换了这些钱?!啊?!你说话啊!你告诉娘!你告诉娘啊——!!!”
母亲的哭喊声如同杜鹃啼血,凄厉绝望,在死寂的土坯房里回荡!她抓着陈默肩膀的手,因为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而剧烈颤抖着,仿佛抓住的是即将坠入深渊的最后一点希望!
父亲陈大山猛地站起身!佝偻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摇晃!他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老泪纵横!他猛地抬起手,似乎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但最终,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喉咙里只发出一声沉重得如同叹息般的哽咽!
“造孽啊……造孽啊……”他喃喃着,声音沙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绝望。他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如同行尸走肉般,踉跄着走出了房门,走进了院子里刺眼的阳光里。那背影,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被彻底压垮了脊梁!
陈默跪在冰冷的地上,肩膀被母亲抓得生疼。母亲的哭喊声、父亲绝望的背影、还有那如同山岳般压下来的恐惧和愧疚,几乎要将他彻底碾碎!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撕裂!一边是至亲的恐惧和绝望,一边是那个无法言说、足以颠覆一切的惊天秘密!
说!还是不说?!
这个抉择,比面对催债人的砍刀更加痛苦!比死亡更加恐怖!
他看着母亲那张被巨大恐惧扭曲的脸庞,看着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心脏如同被万箭穿心!他知道,再不说出点什么,母亲真的会疯掉!这个家……真的会彻底崩塌!
他猛地闭上眼!泪水汹涌而出!牙关紧咬,几乎要咬出血来!
豁出去了!
“娘!”陈默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彻底变了调,“您别怕!您听我说!我……我没卖自个儿!我……我身上……有……有块……祖传的玉佩!”
“玉佩?!”母亲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她猛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陈默,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是……是爷爷……爷爷给我的……那块……石头片子……”陈默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它……它……它好像……有点……有点不一样了……”
他不敢说空间!不敢说灵泉!只能把一切都推到那块玉佩上!这是唯一能解释“凭空变物”的、勉强能让人接受的“理由”!
“玉佩?!”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更加深沉的恐惧,“那……那块破石头?!它……它能变出东西?!能……能变出草莓?!能……能变出钱?!”
“不……不是变……”陈默语无伦次,大脑一片混乱,“是……是它……它好像……好像能……能连着一个……一个地方……一个……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那草莓……是我……是我在那个地方……种出来的……”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走钢丝!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致命的危险!
“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母亲的眼神更加惊恐,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抓着陈默肩膀的手猛地松开,像是被烫到一样!她踉跄着后退一步,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的、巨大的恐惧,“妖……妖怪洞?!还是……还是鬼……鬼……”
“不是!娘!不是!”陈默连忙爬过去,再次抓住母亲的裤脚,哭喊着,“不是妖怪!不是鬼!是……是块好地方!黑土地!有泉水!阳光好!种东西长得快!那草莓……就是在那里种出来的!真的!娘!您信我!您信我啊!”
他语无伦次地描述着,试图让母亲理解那是一个“福地”,而不是什么邪祟之地。
母亲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在消化着这完全超出她认知极限的信息。玉佩?看不见的地方?黑土地?泉水?长得快?这一切听起来,比“被脏东西缠上”更加荒诞不经!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许久,许久。
母亲的身体不再剧烈颤抖,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并未消散,只是被一种巨大的、如同死寂般的茫然所取代。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跪在自己脚边、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儿子身上。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绝望!有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割舍的……痛楚和悲悯!
她慢慢地、颤抖着伸出手,枯瘦的、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小心翼翼的触碰,落在了陈默的头顶。
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
陈默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
他看到母亲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里,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重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芒。那光芒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质问,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深渊般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带着巨大牺牲意味的……守护!
母亲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如同惊雷般在陈默灵魂深处炸响的声音:
“默娃……我的儿啊……”
“这……这事儿……”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
“谁……谁也不准说……”
“你爹……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