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豆蔻被杖毙后,来仪宫便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廊下的铜鹤积了灰,窗棂上的缠枝纹蒙着层雾,连风穿堂而过,都带着股滞涩的沉郁。
我仍常往那里去,有时是午后,带着一碟刚蒸好的山药糕,看贤妃对着空了的摇篮发怔。
有时是傍晚,拎着盏琉璃灯,听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念叨着孩子还没来得及取的名字。
她的话愈发少了,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坐着,指尖无意识地着腕间那只素银镯子,那是她刚承宠时,陛下赏的。
我曾试探着提起那日的混乱,问她为何要揽下罪责,她只把脸埋进膝头,鬓边的珠花垂落,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姐姐,”她半晌才抬起头,眼底蒙着层水雾,“追究那么多,孩子就能回来吗?”
我语塞。
是啊,孩子回不来了。
可那点金色的粉末,像根细小的芒刺,总在夜里扎得我辗转难眠。
我让银环悄悄查了豆蔻的底细,她原是江南织造府送进宫的,家里还有个弟弟在太医院当学徒。
银环找到那学徒时,他正蹲在太医院后墙根哭,说姐姐前几日托人捎信,让他想法子弄些能让胎儿稳些的药,他找了位老大夫讨了个方子,里头有一味金箔,说是少量用着安神。
“金箔?”我捏着那方子纸,指尖泛白。
太医院的金箔都是有账目的,我让刘太医翻了三个月的账册,果然在半月前有一笔出库记录,领用人写的是李太医,事由栏里填着贤妃娘娘安胎用。
可李太医既己开了安胎药,为何还要单独领用金箔?
刘太医捧着账册,额头冒汗:“皇后娘娘,这金箔性烈,孕妇本就该慎用,李太医行医多年,断不会犯这种错。”他忽然顿住,眼睛一亮,“除非是有人拿着李太医的印信来领的?”
太医院领药需凭印信和手谕,能拿到李太医印信的,除了他自己,便是身边亲近的人。
我想起李太医那碗带毒的茶,想起他袖口那方杏色帕子,那帕子的针脚,和豆蔻房里没绣完的帕子如出一辙。
这日晨起,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在宫檐上,像是随时要倾轧下来。
我换了身素色宫装,月白的杭绸料子,领口绣着几簇浅碧色的兰草,用银线勾了边,不细看几乎瞧不出来。
发髻也梳得简单,只插了支白玉簪,簪头雕着朵半开的玉兰花,是母亲当年给我的陪嫁,说素净些,在宫里能少惹些是非。
银环替我系好裙带,看着窗外道:“娘娘,这天怕是要下雨,要不要多带件披风?”
我摇了摇头。
孟韫竹素来不喜铺张,她院里种着成片的修竹,连窗纱都是最普通的细麻,我若穿得繁复,反倒显得生分。
到翊坤宫时,孟韫竹正在廊下捡树枝。
她穿了件豆绿色的软缎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几竿翠竹,针脚疏朗,倒像是随手画上去的。
头上梳着双丫髻,簪着支碧玉簪,耳坠是两颗莹白的珍珠,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映得颈间那点肌肤愈发剔透。
见我来,她连忙放下手里的树枝,“皇后娘娘怎么这时候来了?快进屋避避,看这云头,怕是要下大雨。”
我笑了笑,她真是愈发可爱。
她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梨木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幅她自己画的墨竹图,墨色浓淡相宜,倒有几分风骨。
桌上摆着个粗瓷茶壶,她给我倒了杯茶,水汽氤氲里,我瞧见她手腕上戴着串沉香木佛珠,每颗珠子上都刻着极小的安字。
“臣妾幼时身子弱,家慈便去大慈恩寺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磕头求的,”她见我盯着佛珠,笑了笑,“说是能保佑儿女平安顺遂。”
我们坐着闲聊,从御花园新开的芍药说到小厨房新做的杏仁酪。
她忽然指着我袖口:“娘娘这兰草绣得真好,针脚匀得像模子刻出来的。”
我摸了摸袖口,那是前几日翻到的一块料子,想着贤妃身子虚,本想绣个帕子送她,还没来得及动工。
“是照着你院里的兰草绣的,”我笑道,“你这院里的兰草,比别处的精神。”
孟韫竹抿了口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起来,前阵子豆蔻也想绣兰草,来找我要样子。她手里拿着段金线,说是太医院的金箔磨的,闪得很,我说兰草素净,用银线就好,她还不乐意,说贵妃就得用金的。”
“金箔磨的金线?”我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茶水晃出些来,烫在手上,竟没觉得疼。
“是啊,”她没察觉我的异样,仍絮絮地说,“她那天来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个小纸包,说是给贤妃娘娘的补药。我瞧着那纸包上沾了点金粉,还笑她,补药哪用得着金粉装饰?她脸红了,说那是磨金线时蹭上的,还说……”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还说那金箔是托御药房的小禄子弄的,说李太医那边松得很,随便找个由头就能领出来。”
御药房的小禄子。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个腰间挂着海棠香囊的小太监。
“她还说,”孟韫竹剥着桌上的莲子,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竹叶,“贤妃娘娘最近总失眠,夜里老喊肚子疼,她听人说金箔安神,就想着混在安神汤里。”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肚子疼?
贤妃从未跟我说过她肚子疼。
若只是失眠,李太医为何要开金箔?若真是安胎,又为何要让豆蔻经手?
“小禄子现在在哪?”我问,声音有些发紧。
孟韫竹被我吓了一跳,手里的莲子掉在桌上:“好像昨日被调去冷宫那边当差了,娘娘,怎么了?”
我没回答,拉着银环就往外走。
刚到门口,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密的水花。
银环撑开伞,我望着雨幕里仪宫的方向,忽然想起贤妃指甲缝里的金色粉末。
那不是金箔粉,是什么?
若豆蔻真的把金箔混进了安神汤,贤妃为何要替她遮掩?甚至不惜说自己加了补药?
雨越下越大,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