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翊坤宫。
孟韫竹坐在镜前卸簪,铜镜里映出她鬓角未干的泪痕,那支素银菊簪被放在妆奁最底层,压着半张揉皱的西域地图。
更漏敲过三响时,窗棂忽然轻响,像被夜露打湿的蝶翼掠过。
她转身时指尖己扣住发间的银簪,却见窗台上立着个黑影,墨色衣袍上绣着暗金色的图腾,脸上覆着张青铜面具,面具上的饕餮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司命大人倒是准时。”孟韫竹将银簪插回鬓角,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陛下己命人彻查三年前的军粮案,沈知言的余党怕是藏不住了。”
面具后的呼吸顿了顿,司命的声音像磨过砂石:“俚族在中原的眼线传回消息,钟画代回宫后翻遍了江南带回的卷宗,连沈知言布庄的账册都逐页核对,再这么查下去,怕是要牵扯出当年边关的旧人。”
他抬手将个油布包放在桌上,里面滚出半块玉佩,玉料与那对“孟”字玉佩如出一辙,只是上面刻着俚族的太阳纹,“这是族中长老让我交予你的,说见玉如见人。”
孟韫竹的指尖抚过玉面,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
“当年若不是俚族牧民救了我,我早己死在边关的雪地里。”
她将玉佩攥在掌心,指节泛白,“但钟画代不能动,她是唯一能将沈知言余党连根拔起的人,父亲的冤屈要昭雪,离不开她手里的证据。”
司命的面具微微侧偏,饕餮的獠牙在烛火下投出尖细的影子:“可她查得太急了,前日竟派人去查三年前护送西域贡品的名单,那上面有俚族使者的名字。若是让陛下知道俚族曾与沈知言有过接触……”
“那是沈知言用粮草胁迫的,并非族中本意。”
孟韫竹打断他的话,铜镜里的影子忽然站起,“我会想办法引开她的注意力,你让族中使者暂时避一避,等风头过了再说。”
她将油布包推回去,“这玉佩我不能收,孟家欠俚族的恩情,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偿还,不必牵扯族人。”
窗外的风卷着银杏叶撞在窗纸上,司命的衣袍扫过桌角的烛台,火星溅在地图上,烧出个小小的洞。
他沉默半晌,终是将玉佩收回袖中:“三日后是俚族的祭月节,宫墙外会有族人接应,若事不可为,你便……”
“我不会走。”
孟韫竹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鬓角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眼底的决绝,“父亲的血不能白流,那些藏在暗处的蛀虫,我要一个个揪出来。”
“况且……”孟韫竹顿了顿:“算了,你走吧。”
司命没再说话,身影一晃便消失在窗台上,只留下一缕淡淡的松烟香,像从未有人来过。
孟韫竹将妆奁里的西域地图烧成灰烬,火星落在铜盆里,映出她小臂上那道浅疤,在烛火下像条苏醒的小蛇。
我回住处时,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影影绰绰照见墙角的秋海棠。
就发现周宝林正候在门口,手里捧着盏燕窝,鬓边别着朵新开的白菊,见我回来便屈膝行礼,声细如蚊:“娘娘刚从宴上回来,定是累了,妾身炖了燕窝,加了些安神的百合,姐姐尝尝?”
周宝林为人温柔谨慎,胆小怕事,但容易受人挑唆。
这燕窝不能收。
我盯着那燕窝的浮沫,忽然想起江南雨里的军粮饼,都是看似无害,却藏着说不清的底细。
“刚在画舫上吃了太多甜食,怕是消受不起。”
我侧身让她进屋,眼角的余光瞥见她袖口沾着的药渣,颜色发乌,倒像是御药房里管制的乌头粉末。
周宝林的手僵在半空,随即又强笑道:“那奴婢留着,等姐姐饿了再热。”
说罢将燕窝放在桌上,转身时裙摆扫过我的靴角,留下股极淡的脂粉味,是滟嫔宫里常用的醉春烟。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着探究是怎么一回事。
起身去桌前倒茶时,忽见窗纸上印着个瘦小的黑影,正往周宝林的住处去。
我悄悄跟在后面,见她从袖中摸出个锦囊,塞进廊柱的缝隙里,嘴里还低声念叨:“娘娘放心,药己经送到了,只是钟画代没喝……”
锦囊被我用银簪挑出来,展开一看,里面是张叠着的素笺,上面用胭脂写着行小字:“明日卯时,御花园假山东侧见。”
字迹娟秀,尾端带着个小小的弯钩,与滟嫔平日里批阅的宫规册子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翌日卯时,我故意绕去御花园,远远看见周宝林站在假山下,手里捧着个描金盒子。
不多时,滟嫔的贴身宫女提着食盒走来,两人交头接耳了几句,宫女将食盒递给周宝林,转身时食盒的一角露出块绣帕,帕上绣着对鸳鸯,针脚粗劣,倒像是御药房梅太医常戴的那块。
我让心腹去查周宝林的底细,傍晚便收到回话。
她原是滟嫔母家卫府的家奴,三个月前才通过选秀入宫。
“卫家当年曾通过沈知言的布庄走私过西域药材,娘娘在江南查到的账册里,有卫家管事的签名。”
心腹将张纸递给我,上面是周宝林的供词草稿,“她前日在燕窝里加的不是百合,是百日迷,说是滟嫔让她给您下的,每日一点,让人慢慢变得嗜睡健忘。”
手里的纸忽然发沉,我想起滟嫔在中秋宴上的样子,她穿件石榴红的宫装,鬓边插着支赤金步摇,全程都在与梅太医眉目传情,那时只当是后宫常事,此刻想来,那眼神里藏着的何止是私情。
三更时分,我带着心腹往御药房去。
月光透过药圃的篱笆,照见后院的角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笑语。
推开门便见滟嫔披着件狐裘斗篷,正踮脚给梅太医整理衣襟,斗篷的流苏扫过药架,碰倒了个装着苏木的瓷瓶。
“那丫头到底行不行?”滟嫔的声音带着娇嗔,手指在梅太医的朝服上划着圈,“钟画代若真是查出卫家与沈知言的关系,咱们都得完蛋。”
梅太医搂着她的腰,声音里带着酒气:“放心,百日迷无色无味,就算她察觉了,也查不出是我配的药。”
他从药柜里摸出个小瓷瓶,塞到滟嫔手里,“这是牵机引,若是她实在难缠,就……”
“不可!”滟嫔按住他的手,眼底闪过丝慌乱,“陛下正倚重她,这时候出事,定会彻查。”
她踮脚在梅太医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人忽然笑起来,笑声撞在药柜上,惊飞了檐下的夜鸟。
我转身示意心腹退下,随即笑了出来。
滟嫔啊滟嫔,你还是太不小心了,竟然让你要害的人发现了你最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