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被云遮了大半,漏下的光在水面上碎成银片。
湖心亭的朱漆柱子掉了漆,风一吹,吱呀作响。
亭里点着两盏灯笼,光昏黄,照得石桌上的酒壶泛着冷光。
沈知言背对着我,青布衫的背影在灯影里晃,倒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我躲在柳树后,柳叶上的水珠掉下来,砸在领口,凉得刺骨。
手里的匕首鞘磨得手心发烫,铜环贴着皮肤,像块烙铁。
“沈大人倒是好兴致。”一个女声从亭里飘出来,脆得像碎冰。
沈知言转过身,手里的酒杯晃了晃,酒液洒在石桌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苏姑娘远道而来,不喝杯薄酒?”
那穿青布衫的女子抬起头,月光恰好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得她眉眼发白。
是苏绾的妹妹,苏眉。
去年苏绾入宫时,她曾跟着来送过行,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兔子。
此刻她手里捏着个锦盒,指节泛白:“我姐姐的事,大人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沈知言笑了,声音像瓦片刮过石板:“你姐姐是自尽,与我何干?”
“自尽?”苏眉猛地将锦盒砸在桌上,里面滚出几枚银针,针尖发黑,“裂魂咒的绣法是你教的,那箱金银也是你送的!现在她死了,你想撇干净?”
沈知言的脸沉下来,灯笼的光在他脸上晃,左腕的月牙疤格外清楚。
“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他的手按在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我握紧匕首,指节泛白。
原来苏绾的妹妹也卷进来了,这江南的网,比我想的更密。
柳树后忽然传来响动,是衣襟擦过树叶的声音。
我猛地回头,看见孟韫竹蹲在阴影里,辫子上的流苏垂在地上,沾了草屑。
她手里的匕首闪着寒光,眼里的狠劲像淬了毒的箭。
这丫头!
我心里一紧,刚想拉她,就见她己经猫着腰往前挪,脚踩在软泥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亭里的苏眉还在嚷:“我在姐姐的妆奁里找到了这个!”
她举起一张纸,借着灯光能看清上面的字,是沈知言写给苏绾的信,字迹潦草,“你让她把咒术绣给孟将军的儿子,也就是孟小将军,说只要他死了,孟家军就乱了!”
沈知言的脸彻底黑了,猛地扑过去抢那张纸。
苏眉尖叫着躲闪,两人撞翻了酒壶,酒水泼了满地,混着灯笼的油,发出刺鼻的气味。
就在这时,孟韫竹像只小兽般冲了出去,匕首首刺沈知言的后心。
沈知言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猛地侧身,孟韫竹的匕首刺空,扎在朱漆柱子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哪里来的野丫头!”沈知言怒吼着去抓她,孟韫竹灵活地躲开,辫子甩在他脸上,带着风。
我再也按捺不住,拔刀冲过去,刀锋划过沈知言的胳膊,血珠立刻涌出来。
“沈大人,好久不见。”
他回头看见我,眼里闪过惊讶,随即变成冷笑:“皇后娘娘?原来你也来了。”
苏眉趁机捡起地上的信纸,转身想跑,却被沈知言一把抓住头发,硬生生拽了回来。
“谁也别想走!”他从腰间摸出个瓷瓶,拔开塞子,一股腥气散开,是裂魂咒的药粉,北狄用来加速咒术生效的。
孟韫竹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后腰。
沈知言惨叫一声,松开苏眉,反手一掌打在孟韫竹胸口。
她像片叶子般飞出去,撞在柳树上,闷哼一声,嘴角渗出血。
“韫竹!”我急得眼发红,挥刀砍向沈知言的脖子。
他躲闪不及,被划开一道口子,血喷在我的衣袖上,滚烫。
沈知言捂着脖子,踉跄着后退,脚踩在湿滑的石桌上,猛地摔进湖里。
“扑通”一声,水花溅得很高,月光下能看见他在水里挣扎,左腕的月牙疤在水面上一闪一闪。
苏眉吓得瘫在地上,抱着头发抖。
我跑到孟韫竹身边,她脸色惨白,呼吸微弱,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半块“孟”字玉佩。
“傻丫头,谁让你来的?”我的声音发颤,摸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往她胸口的伤口上撒。
她咧了咧嘴,想笑,却咳出一口血。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我的侍卫赶来了。
我抱着孟韫竹,看她渐渐闭上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喘不上气。
苏眉被侍卫扶起来时,还在发抖。
她指着湖里沈知言的尸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他还杀了和嫔……说她发现了裂魂咒的秘密……”
和嫔……
我想起那个总爱送我香囊的女子,她心口的皮肤下,果然也有符文。
原来沈知言的目标,从来都不只是长令德,还有所有可能发现他秘密的人。
湖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藏着无数双眼睛。
我忽然明白,江南的水为什么总是绿得发黑,因为底下埋着太多冤魂,太多不为人知的债。
侍卫抬着孟韫竹往回走,她的辫子垂在地上,流苏扫过青石板,像条受伤的小蛇。
我回头望了眼湖心亭,灯笼还在燃着,光昏黄,照得石桌上的血迹像朵开败的花。
这江南的夜,终于要亮了。
可有些伤口,怕是永远都好不了了。
风从湖面吹过来,带着水汽和血腥味。
我攥紧腕间的两块半玉,缝隙里的血己经干了,变成深色的痂,像个永远抹不去的印记。
侍卫将孟韫竹抬回宅院时,她胸口的血己经浸透了粗布青衣,像朵开败的红梅。
我抱着她往内屋跑,指尖触到她温热的皮肤,才发现那伤口看着吓人,其实只是擦过肋骨,没伤着要害。
“小主只是受了震荡,吐口血是好事,把淤气压出来了。”随行的军医摸了摸她的脉搏,眉头渐渐松开,“敷上金疮药,养几日便好。”
我松了口气,却见孟韫竹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她看见我,嘴角竟扯出抹笑,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姐姐,我没……没给你添麻烦吧?”
“还说没添麻烦!”我没好气地戳她的额头,指尖却在发颤,“谁让你冒冒失失冲出去的?若不是沈知言没防备,你现在己经……”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她却低下头,指尖抠着被子上的针脚:“我看见他就忍不住……兄长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心口发疼……”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圈红红的,又变回了那个娇憨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