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又如何?”孟韫竹转过身,鬓边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沈知言在江南杀了我孟家的亲卫,用的就是裂魂咒 去年我兄长的尸身回来时,心口的皮肤下就有这种符文,太医说是急病,骗谁呢?”
她抓起桌上的包袱,里面的匕首硌得手心发疼,“姐姐要查苏绾的账,我要算我兄长的命,本就该一路。”
春桃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她一眼瞪回去。
那眼神哪里还是平日娇憨的贵妃娘娘,分明是淬过血的刀锋。
“再多嘴,我现在就把你送到浣衣局。”
马车从翊坤宫的后门悄悄驶出时,天边刚撕开一道鱼肚白。
孟韫竹掀开车帘,望着远处渐渐模糊的宫墙,那墙在晨雾里像头沉默的巨兽。
她摸出靴筒里的匕首,寒光在指尖一闪。
江南的水,到底藏了多少冤魂?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有些债,必须亲自去讨。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敲响了前奏。
船过瓜洲渡时,雨丝斜斜地织下来。
青灰色的天压在水面上,乌篷船的竹篙一撑,搅起满河的绿。
水草在船底擦过,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水底磨牙。
两岸的芦苇荡白了头,风过时,絮子漫天飞,粘在船篷上,沾在官服的褶皱里,拂不去。
苏州城的门是青石板砌的,被几代人的脚印磨得发亮。
雨打在门楼上的铜铃上,叮咚声混着卖花人的吆喝,“白兰花哎——”,那香气湿淋淋的,裹着水汽往人骨头里钻。
巷子里的墙爬满了爬山虎,绿得发黑。
墙根处摆着腌菜坛子,酱色的汁水漫出来,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洼,映着头顶漏下的天光。
有穿蓝布衫的妇人蹲在门口捶衣裳,木槌敲在青石板上,咚,咚,像敲在人心上。
我住的宅院在巷尾,门楣上挂着褪色的灯笼,风吹过时,竹骨发出咯吱的响。
院里有棵老槐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墙外头,叶子上的雨珠掉下来,砸在青石板铺的天井里,溅起细碎的水花。
夜里常常下雨,听的我心烦。
雨声裹着船娘的歌声从河面上飘来,咿咿呀呀的,像哭又像笑。
窗纸被风刮得扑扑响,烛火晃得人影在墙上乱舞,倒像是苏贵人那幅绣品里的凤凰,要从影子里飞出来似的。
胸口的闷像浸了水的棉絮,坠得人发沉。
天阴得发灰,云低低地压在房檐上,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院里的老槐树叶子蜷着,沾着昨晚的雨珠,风一吹,啪嗒,砸在天井的青石板上,碎成一小片湿痕。
我坐在窗边,指尖划过兵书里“沈知言”三个字。
朱砂被潮气浸得发暗,像干涸的血。
真烦。
这天气,这江南,连空气都黏糊糊的,裹着说不清的腥气。
换常服时,指尖触到冰凉的玉佩。
那半块“苏”字玉,被我用丝线缠在腕间,贴着皮肤,像块化不开的冰。
绣坊街的石板路半干半湿,踩上去吱呀响。
墙根的青苔绿得发腻,爬过腌菜坛子的边缘,坛口的酱色汁水泛着泡,腥气混着白兰花的香,呛得人鼻头发酸。
锦绣阁的幌子在风里晃,褪色的“锦”字缺了个角。
老板娘蹲在竹竿旁,手里的木杆攥得发白,那些云锦在竹竿上挂着,潮了的地方发黑,像一条条冻僵的蛇。
“漕运的雨,可真大。”我站在她身后,声音轻得像风。
她猛地回头,围裙上的靛蓝染料蹭在脸上,像块没抹匀的胎记。
“是……是呢,”她的牙打颤,“可惜了,上好的料子……”
我捡起她掉在地上的木杆,那木头被汗浸得发亮。“沈家的绣坊,料子没潮吧?”指尖擦过她的手背,凉得像井水。
木杆“咚”地砸在石板上。
她的脸霎时成了纸,嘴唇哆嗦着,话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
“瞎咧咧什么!”里屋的老汉拄着拐杖出来,拐杖头的铜箍磨得发亮。
他瞪老板娘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客人要料子就挑,哪来那么多废话!”
我指了块藕荷色杭绸。付钱时,铜钱在掌柜的手里叮当作响,他的手抖得厉害,钱串子差点散了。
走出没几步,就听见屋里的争执。
老汉的声音像破锣:“你想找死?沈家也是能提的?”
老板娘的哭腔闷在门板后:“她问得那么细……”
“闭嘴!再提,我撕了你的嘴!”
风卷着白兰花的香扑过来,我忽然觉得,这香气里,藏着血腥味。
午后的太阳没什么力气,透过云层,在水面上洒下几片碎金。
老艄公蹲在船头,手里的麻线穿进渔网的破洞。
他的手指粗得像老树根,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我把碎银递过去时,他的眼睛亮了,像饿狼见了肉。
“前几日的漕船,靠哪个渡口?”
他往芦苇荡的方向努嘴,喉结滚了滚:“瓜洲渡后头,那片芦苇深,”他压低声音,唾沫星子溅在我手背上,“夜里总停着黑船,没挂牌的那种。”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芦苇荡在风里摇,绿浪翻涌,深处发黑,像个张着嘴的洞。“沈知言的船,也去?”
老艄公的手猛地停了,麻线从指间滑走。
他抬头看我,眼里的光瞬间灭了,像被吹熄的烛火,“夫人……”他咽了口唾沫,“这话可不能乱说……”
可他没否认。
竹篙在水里搅了搅,泛起的泥渣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沉在水底,见不得光。
回到宅院时,天己经发暗。
老槐树上的乌鸦“嘎”地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进云层。
侍卫递来的油纸包发潮,边角卷着。
打开时,半块“孟”字玉佩滚出来,玉质温润,是孟将军常挂在腰间的那块。
纸条上的字娟秀,却透着狠劲。
“沈知言,湖心亭,青布衫女子。”墨色的字被潮气浸得发晕,像滴在纸上的血。
孟韫竹。
我的手猛地收紧,玉佩硌得掌心发疼。
这丫头,真敢来。
她以为江南是御花园?
她知道湖心亭的水里,藏着多少冤魂?
烛火“噼啪”爆了个火星。
墙上的树影晃起来,枝桠扭曲着,像裂魂咒上的符文,一条一条,要缠上来。
我摸出腕间的“苏”字玉,两块半玉合在一起,缝隙里像渗出了血。
湖心亭的夜,该有好戏了。
风敲着窗纸,像有人在外面磨牙。
我抓起桌上的匕首,鞘上的铜环叮当作响,在这沉闷的江南夜里,格外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