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前龙井的香气裹着晨露的清润,在御书房的紫檀木案头漫开。
我将描金茶盏轻轻放在长令德手边,釉色莹白的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映得他指间的狼毫笔杆愈发乌亮。
他抬眼时,墨色的瞳仁里还凝着奏折上的字迹,笔尖在明黄奏章上顿了顿。
“皇后倒是有心。”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窗外,太液池的荷叶被风拂得翻卷,露出底下游弋的红鲤。
“前几日听采办嬷嬷说,江南漕运的船在瓜洲渡遇了雨,新收的云锦都潮了边。”我指尖轻轻划过茶盏的回纹,语气像是在说寻常家事,“那些老绣匠最是宝贝料子,怕是正急得团团转。宫里下半年的帐幔、宫装都等着用新绣品,臣妾想着亲自去一趟,既能挑些合心意的花样,也能替陛下说句宽心话,免得他们乱了阵脚,扰了地方的税银。”
长令德放下笔,指节在案上轻轻叩着,发出规律的轻响。
“派个采办官去便是,何必你亲去?”
他的目光落在我腕间的银镯上,那镯子是去年南巡时江南巡抚沈知言献上的,雕着缠枝莲纹,此刻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陛下有所不知,”我垂眸避开他的视线,指尖着茶盏冰凉的边缘,“那些老匠人认死理,说非宫里的主子亲自看过,不肯把压箱底的好东西拿出来。”
我抬眼时,刻意让语气软了几分,“再说,苏贵人去年那幅双面绣,针脚是真的巧。臣妾也想趁机学两手,往后给陛下绣个荷包、扇坠,总比外头买的尽心。”
这话像是搔到了他的痒处,他想起苏贵人那幅凤凰绣品,眼尾漾开一丝浅淡的笑意。
“也罢。”他终是颔首,“让羽林卫选三百精骑护着,沿途的驿站都给你备着热水。早去早回,别让朕挂心。”
他顿了顿,指尖点了点案上的奏章,“记住,只许管采买的事,别的闲事少碰。”
“臣妾省得。”我屈膝行礼时,裙摆扫过冰凉的金砖,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他哪里知道,我要查的闲事,就藏在那些潮了边的云锦里,藏在沈知言那看似恭顺的笑容里。
回景仁宫时,廊下的凌霄花正开得热闹,橘红色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打翻了胭脂盒。
我刚换下朝服,就听见院外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孟韫竹提着裙摆跑进来,辫子上的红流苏扫过妆台,带起一阵脂粉香。
“姐姐!我听小厨房的张嬷嬷说,你要去江南?”她的眼睛亮得像淬了光的黑曜石,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糕渣沾在唇角,“是不是能看到画里的乌篷船?是不是有卖糖画的?我听说江南的菱角是红皮的,比宫里的甜……”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像只刚出笼的小雀,扑到我身边时,腕间的银铃叮当作响,震得人耳尖发麻。
我正在叠出行的素色杭绸褙子,那料子是去年和嫔送的,她总说江南的丝绸贴肤,可惜再也穿不上了。
“是要去些日子,不过是去看绣品,哪有功夫玩闹。”我把褙子放进樟木箱,里面早己备好了兵书,书页里夹着那半块刻着“苏”字的玉佩,玉质温润,是被人常年过的。
“我跟你去!”孟韫竹立刻拽住我的衣袖,那袖口绣着缠枝纹,被她拽得发皱,“我不闹的!就坐在马车里看,什么都不做!我还能帮姐姐理丝线呢,我认得二十西种颜色的线!”
她仰着脸,鼻尖因为兴奋泛着红晕,眼里的期待快要溢出来。
我放下手里的衣裳,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透着健康的粉色。
“江南的路不好走,从京城到苏州,光是马车就要颠十几天。”我拿起她的手,指尖划过她腕间的银铃,“你细皮嫩肉的,怕是要磨出水泡。”
“我不怕!”她梗着脖子,辫子上的流苏晃来晃去,“父亲说我不是娇小姐。”
可话音刚落,她的声音就垮了下来,眼圈也红了,“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上次苏贵人的帕子,若不是姐姐,我早就……”
她吸了吸鼻子,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我跟着你才安全,真的。”
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这宫里的孩子,哪个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从妆盒里取出那支兔子玉簪,簪头的红宝石眼睛在光线下闪着,是前几日特意让玉匠打的。
“这个给你。”我把玉簪塞进她手里,她的掌心滚烫,还带着桂花糕的甜香,“乖乖在宫里等我,我给你带最好的苏绣,让绣娘给你绣件兔子披风,好不好?”
她捏着玉簪,指尖着兔子的耳朵,半晌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送她到宫门口时,她一步三回头,辫梢的流苏扫过朱红的宫柱,像只舍不得离去的小兽。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心里叹了口气。
这宫里的天真,就像早春的薄冰,看着晶莹,一碰就碎。
三日后的清晨,东华门的铜环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我的仪仗刚驶出宫门,就听见羽林卫的甲叶碰撞声,三百精骑的马蹄踏过青石板,溅起的水珠打在朱红的宫墙上,像极了去年和嫔去世那日的雨。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锦褥,我翻开镇国夫人的兵书,泛黄的纸页上,“沈知言”三个字被朱砂圈了起来,旁边注着“左腕月牙疤,善伪饰”。
车窗外传来卖花姑娘的吆喝声,带着茉莉的清香,让我想起苏贵人鬓角那朵蔫了的茉莉。
原来有些花看着娇艳,根早就烂了。
而此刻的翊坤宫,却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
孟韫竹坐在镜前,看着铜镜里那个眼圈红红的自己,忽然嗤笑一声。
她摘下鬓边的珍珠花,将那支兔子玉簪扔进描金的宝盒,咔嗒一声上了锁。
“娘娘,该上早妆了。”春桃捧着妆奁进来,看见她卸了钗环的模样,手里的匣子“哐当”掉在地上,螺钿碎片溅了一地。
孟韫竹没回头,指尖抚过镜中自己的眉眼,那双眼总是水汪汪的眼睛,此刻像结了冰的湖面,冷得能映出人的影子。
“去备辆青布马车,”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要最不起眼的那种,马夫得是会说江南话的。”
春桃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捡着碎片,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娘娘,万万使不得啊!皇后娘娘特意嘱咐了让您在宫里等着,若是被陛下知道了……”